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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鹤亭手扶桌沿,踉啮起立,捋手道:
“酒未饮,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声大声:“我生平唯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
醉意酩酊,语气酩酊。西门鸥轩眉笑道:
“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能虚度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
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
“高极,高极,妙极,妙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你这几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那里去了?……西门前辈,你到那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扑地坐在椅上。
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他人开始旋转起来。
他鼻端似闻得一丝淡淡香气,他耳畔似乎听到一声微微的娇嗔,他眼前也似乎见到一条窈窕的人影……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
混乱迷失!
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
中夜!
万簌无声,月明星稀,远处一点灯光,闪闪着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于星月事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
于是万簌又复无声,日仍明,晚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耀,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已经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音。
于是残月要沉了繁晚渐落,大地上开始有了声音,世上的变幻虽多,世上的变化虽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日落,却有着互占不变的依撒。
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竟如少女含羞,眼廉般深深紧闭,直到黄昏——
又是黄昏。
陶纯纯垂眉剑目,缓缓走出店门,缓缓坐上了店家已为她配好了鞍辔的健马,玉手轻抬,丝鞭微扬,她竟地暮荡苍茫中踏上征途。
柳鹤亭低头垂手,跟在身后无言地挥动着掌中丝鞭,鞭捍划风,飒飒作响,但却划不开郁积在住上心头的愧疚。
两匹马一前一后,缓跑而行,片刻之间,便已将沂水城郭,抛在马后,新月再升,夜晚又起,陶纯纯回转头来,轻唤:“喂。”
柳鹤亭抬头来,扬鞭赶到她身测,痴痴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秋夜对他们说来,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吞声的音乐。
陶纯纯秋波一转,纤细柔美的手指,轻抚着边凤鬟,低说道:
“你……”眼廉一垂,轻哼檀髻,却又倏然住口。这一声“喝”,这一声“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除了柳鹤亭,谁也无法会意得到。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间接丝绦,忽又伸出手去,扶弄着马项上的柔鬃,垂道:
“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纯纯忽地扬鞭,策马向前奔去,柳鹤亭呆呆地望着她纤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爱怜,又是难受。
寂静的道路边,陶纯纯端拧纤腰,霍然下马,柳鹤亭呆望着,陶纯纯背向着,跑在低垂着的神帙前。
她抬起手,解开结,虔诚地默褥着上天的神明,许久,许久,她甚至连梢都未移动一下。
心情激荡中,他突地觉得顶上微凉,仿佛梁上有积水落下,他不经意地拭去了,只见陶纯纯双手合十喃喃默祷:“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遭难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难,都无所谓。”
平凡的语声,庸俗的祷祠,但出自纯纯口中,听在柳鹤亭耳里,一时之间,他只觉心情激荡,热血上涌,大步奔前,跪倒在陶纯纯身前,大声祷道:
“柳鹤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难,却无所谓,只有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驻,柳鹤亭纵然变为犬马,也是甘心情愿。”
陶纯纯回过头来,轻轻说道:
“你在对谁说话呀!”
柳鹤亭呆了一呆,说道:
“我在向神明默祷……”
陶纯纯又自呆了一下,只见她回转头来,默祷着低声又道:
“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为他,只要他过的快活,小女子什么都无所谓,纵然……纵然叫小女子立时离开他,也……也”螓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话,竟是再也无法说出。柳鹤亭只觉又是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又道:
“柳鹤亭一生一世,合她再也不会分开,纵然刀斧加身,利刀当头,也不愿离开她一步半步,如违誓言,天诛地灭。”
话声方了,只听一个颤抖、轻微、激动、娇柔的声音,在耳畔说道:
“你真的有这个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柳鹤亭抬手转身,忘情地捉着她的手掌,黑暗之中,两人手掌相握,心声,不知是何时,更忘了此是何地。一只蜘蛛,自梁间承丝落下,落在他们身侧,一阵秋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埃,蜘蛛缓缓升上,梁间却又落下几滴积水!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垂道:
“你师傅……唉,你千万不要为我为难,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
柳鹤亭没有回答,黑暗只有沉重的叹息,他长身而起,轻轻托住陶纯纯的纤腰,将她扶起,轻轻道:
“无论如何,我总……”
陶纯纯叹道:
“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快要二更了吧?这里清静得很,我们为什么不多呆一会。”
柳鹤亭一手环抱着她的香肩,俯道:
“我总觉得此间是有种阴森之意,而且梁间以积有雨水——”语气未了,一滴积水落下,滑过他耳畔,落到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只觉掌心温粘!
陶纯纯柳眉微扬,诧问:“什么事?”柳鹤亭心中疑云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开手掌,俯一看——
月光之下,但见满掌俱是血迹!
秋风冷月,蔓草秋虫,这阴黯、凄清的荒祠中,梁间怎会有鲜血滴下!寒风拂衣,柳鹤亭但觉一阵冷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怀中火折早已失去,停在通道边的两匹健马,见到主人出来,仰一阵长嘶!嘶声之绝!突有一道灯火,自远而诉,划空而来,柳鹤亭拧腰错步,大喝一声:“是谁?”灯光一闪而灭,四下荒林蔓草,飒飒因须作响,柳鹤亭倒退三步,沉声道:
“纯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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