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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曼颐还听到他们提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她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叫宋麒。二叔特意强调,是麒麟的麒,好字。
于老爷只给家里的女孩请一年的私塾,于曼颐拼命地学,也学了些简单的字,“麒麟”是断不会写的。她问二叔,那个字会很难写么?比她的“颐”还难么?
三妈怪不高兴地打断了她,她说:“问这些做什么。”
于曼颐习惯性地没有反驳,但她并不着急。她头一次感知到一种隐秘的底气——大不了她等宋麒醒了问他自己。
然而这个人在地窖里悄无声息地躺了一天,这让于曼颐对他的苏醒与否毫无主意。打开地窖的门时,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她的心脏在寂静中再次狂跳起来。
这一年她十六岁,已经在这座宅院按部就班的生活了十六年。他是她此生面临过的最大未知,当她彻底接受了这件事后,她发现自己身体的所有反应并非来自恐惧,而是因为刺激。
绍兴初见(三)
◎阁楼里的女人们◎
于曼颐八十岁那年故地重游,给游客讲解的小姑娘并没有带他们去看地窖。的确,于家大宅移步换景,连房檐瑞兽都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精巧,谁会去看地窖呢?于是于曼颐只能在人流散开后自己拄着拐杖摸索,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走到宅院深处的角落,将那扇已经发霉朽烂的门自下而上地掀开——
然后天色迅速昏暗,明月悬于庭院树梢,南方泥土的潮气扑面而来。十六岁的于曼颐举着一只烛火从梯上滑下去,摸到了角落里那具年轻的身体。
他没有死,她放在他手里的点心没了,壶里的水也空了一半。于曼颐俯下身探听他的心跳,感到一种持久而稳定的跳动,一下连着一下,带着顽强的意味。
她拢了些稻草到身后,席地坐在他身侧,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为他偷拿的食物和药品。她试图掰开他的嘴,把饭渣塞进去,但他双唇紧闭。于曼颐愈发用力,可对方丝毫不配合,到后面她甚至开始生气。
这对于曼颐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情绪,她从未对谁生过气。这是一种带有安全前提的情绪,是知道对方对自己全无威胁时才会产生的东西。她气得推了他一把,然后站起身在地窖里走了两圈,继而有点恼火地用鞋尖去踢他的腰。
一片漆黑里,她的脚腕再次被握住。
于曼颐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尖叫,但她立刻意识到这会惊醒其他人,便和宋麒一样把嘴紧闭上。她还察觉到,和上一次相比,宋麒这一次的力气很弱,应当只是为了阻止她踢自己。
地窖门已经合上了,放在角落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源。蜡烛离于曼颐更近,这让她的影子有和自己身形不符的高大。她又一次地俯视宋麒,只是这次离得更近,看得也更清楚。他的脸色因为烛光的颜色而不至苍白,于曼颐惊奇地发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在她不在的时候,把脸上的血和土都擦干净了。他真是过分在意体面了。
这一握耗尽了宋麒身上最后的力气,下一刻,他的手缓缓垂落到她的脚边。于曼颐提了提裙角,蹲下身,蹲到他身边。
他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你不用费力和我解释你是谁,”她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这里是于家的地窖,你知道于家吧?你来过一次。”
宋麒脸上浮现出隐约的意外。
“你先不要出去,游家人在找你,”她继续说,“这个地窖没有人来,等你伤养好了,我帮你找机会溜出去。”
他点点头,于曼颐能感觉到他说话很艰难,当时那句“救我”也很嘶哑。她借着光打量他的脖颈,看到上面用绳子勒出很深的血痕,他的声带或许也受伤了。
因为她什么都不用他说,所以他们的第一场对话很简短。于曼颐想了想,把带来的食物和水放到他抬手就能碰到的位置,示意他恢复了力气就可以吃。他似乎不太喜欢别人喂他吃饭。
宋麒又点了点头,眼睛紧盯着她。
于曼颐觉得自己没什么能做的了,便解开了自己背下来的一张棉布毯子。她房间里的被褥都太大,少了就很显眼,所以她只能拿一方自己幼时用的的小毯,给他盖在身上。
“那我走了,明天这时候再来。”她说。
于曼颐将角落的蜡烛再度捧到手心里,沿梯摇摇晃晃往地窖外面爬。马上就要推开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压得很低的男声:“你叫什么?”
她回过头,也将声音压低:“我叫于曼颐。”
说完,她便推开了地窖的门。清朗月光一瞬洒入地窖,替代了烛火。但随着于曼颐的离去,月光和烛光,都从宋麒的视线里消失了。
于曼颐的生活规律彻底被打破了,连表哥的到来也未曾如此剧烈地影响过她。她要赶在天蒙蒙亮时苏醒,将昨晚送饭的碗洗好,归于厨房原位,以免那位总在监察下人偷盗器具的管家觉出异样。
然后她去吃早饭,将一颗鸡蛋藏入袖口。白天家里人少,她时不时绕去厨房,寻找那种无法计量,又无人看管的菜饭。晚饭时人多,能拿的食物也有限,她须得打起精神,见缝插针地动手。最后的最后,她还得打上一壶水,借着口渴的名义拎回闺房。
她在众人入睡后去找他,坐在他身边,从谨慎言辞到控制不住的说话——于曼颐惊奇地发现,她所捡来的男人,是宅院中第一个愿意听她长篇大论的人。她在某个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就如同开闸洪水,要将她十六年来压在心中的琐碎都倾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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