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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现在’,这为什么?”
“没什么。”她说着,用探问的目光匆匆地看了看他的脸。
聂赫留朵夫认为她这话和这种目光的含意是,她想知道他是否坚持自己的主意,还是听从了她表示拒绝的话改变了主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觉得都一样,”他说,“可是在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好,不释放也好,确实都一样。不论情况如何,我都要照我说过的去做。”他毅然决然地说。
她抬起头来,那双斜视的黑眼睛像是凝视着他的脸,又像是没有看他,她整个脸上闪着喜悦的光彩。可是她说的话和她的眼睛说的话完全不同。
“您用不着说这种话。”她说。
“我说这话,是要您知道。”
“这话已经说过了,不必再说了。”她好不容易憋住笑说。
病房里有叫喊的声音。又听到孩子的哭声。
“好像在叫我呢。”她很不放心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说。
“好的,那就再见吧。”他说。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去,竭力掩盖自己的得意神气,顺着走廊里的长地毯快步走去。
“她是怎么啦?她是怎么想的?她是什么心情?她是想考验考验我,还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没法把她的想法和心情全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是消了气,还是心里有气?”聂赫留朵夫这样自己问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回答自己。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她变了,而且她的心灵正在生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使他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和促成这种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这种联结使他心情十分兴奋,深受感动。
玛丝洛娃回到设有八张儿童病床的病室,遵照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因为在铺床单的时候身子弯得太厉害,脚底下一滑,差点儿跌倒。有一个快要康复的、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男孩子看着她笑了起来,玛丝洛娃再也憋不住,往床上一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又响又有感染力,惹得几个孩子都哈哈大笑,护士很生气地对她喝道
“笑什么?你以为还是在原来那儿呀!快去打饭。”
玛丝洛娃不笑了,拿起家什就去打饭,可是她和那个缠着绷带、因病痛不能笑的男孩对看了一眼,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天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有好几次把照片从信封里抽出一部分,欣赏一会儿。只是到傍晚下班以后,等她一个人来到她和另一个看护合住的房间里,她才从信封里把照片完全抽出来,一动不动地、亲亲热热地、仔仔细细地对着他和她的脸、两位姑妈的脸、他们的衣服、阳台的台阶以及作背景的花木丛看了老半天,看着这张褪了色、了黄的照片,特别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那额上一圈圈鬈的年轻美丽的脸,怎么也看不够。她看得出了神,等那个同屋的看护走进来,她都没有觉。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胖胖的、心地善良的看护俯下身来看着照片说,“怎么,这就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盈盈地看着同屋看护的脸说。
“这是谁?就是他吗?这是他妈妈吗?”
“是他的姑妈。难道你认不出我来?”玛丝洛娃问。
“哪儿认得出来?我一辈子也认不出来。模样儿全变了。我看,从那时候到现在有十来年了!”
“不是十来年,是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她的快活劲儿一下子不见了。一张脸阴沉下来,两道眉毛之间出现了一条很深的皱纹。
“那有什么,那里面的生活一定是很轻松的呀。”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着头说,“比服苦役还不如呢。”
“怎么会这样呀?”
“就这样呗。从晚上八点到早晨四点。天天这样。”
“那为什么不丢开呢?”
“倒是很想丢开,可是不行啊。还说这些干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把照片扔到抽屉里,好不容易憋住恼恨的眼泪,跑到走廊里,砰的一声把门带上。刚才她看着照片,觉得自己还是照片上那种样子,想象着她那时候多么幸福,现在要是和他在一起又会是多么幸福。同屋看护的话使她想起她现在的处境,想起她在那里面过的日子,使她想起那种日子之真正可怕,那种日子之可怕那时她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却是不愿意认真思索的。现在她才真切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夜晚,尤其是谢肉节的夜晚,那天夜晚她在等待答应为她赎身的大学生。她想起那时她穿着洒了不少酒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上系着大红蝴蝶结,疲惫不堪,浑身无力,喝得昏头涨脑,快到两点钟才把客人送走后,在跳舞的间歇时候她坐到一个精瘦的、脸上有小脓疱的为小提琴伴奏的女钢琴师身旁,向她诉说起自己过的痛苦日子,那个女钢琴师说她的境况也很糟,很想改变自己的境况,这时克拉拉也走过来,于是她们三个一下子就打定主意丢开这种日子。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应付过去,就想走散了,却忽然听到有几个喝醉的客人在前厅里嚷嚷起来。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钢琴手使足劲儿弹起一支欢畅的俄罗斯乐曲,为卡德里尔舞第一段舞步型伴奏。这时一个满头大汗、喷着酒气、打着饱嗝、穿燕尾服、扎白领带的矮小男子过来搂住她的腰,跳到第二段,又把燕尾服脱掉;另外一个留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是从一个舞会上来的),搂住克拉拉的腰。于是他们又转圈儿,又扭,又嚷,又喝酒,闹哄了很久……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人的模样儿怎么不变呢!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他。往日对他的怨恨一下子又涌上她的心头,她很想把他痛骂一顿,斥责一顿。可惜今天她错过了机会,没有再一次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她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不让他像以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在精神上利用她,绝不让他把她变成表示自己仁义的物品。她又可怜自己,又觉得责备他也无益于事,因此心里十分难受,为了消除这种难受心情,她又想喝酒。要是此刻她在监狱里,她就会不守诺言,喝起酒来。在这里除了找医士是弄不到酒的,可是她怕那个医士,因为他老是纠缠她。她很厌恶跟男人有什么关系。她在走廊里的长凳上坐了一阵子,就回到屋里,也没有回答同屋看护的问话,哀伤起自己苦难的身世,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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