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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宝不需要别人的入股,但是白耀祖的要求他必须满足,不但因为白先生在赎人事情上有功,而且人家手里捏着一张林延鹤打的欠条,注明欠黄金五十两,这是白先生上下打点走动的费用,付赎金的时候全力以赴,拿不出更多,白先生主动提出垫付费用,这笔钱只要打张条子就行,都是多年朋友,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这一桩灾祸让林记元气大伤,家底子都刮干净了,但俗话说得好,烂船还有三斤铁,只要人在,机器在,重起炉灶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回林记的股本生了重大变化,白耀祖以五十两黄金的白条子占八成股份,春宝和林延鹤各占一成,这驰名上海滩几十年的林记,实际上已经变成白记了,爷俩一块儿给姓白的打工。
为了凑赎金,林家南市的房子顶出去了,浦东的仓库卖掉了,法大马路上的铺面也抵给白耀祖了,现在生产车间再次搬到石库门房子里,就在客堂间里干活,二楼住人,全家人挤在两间屋里,亭子间和阁楼租出去,春宝只招了一个学徒,每天起早贪黑穿着短打亲自操作机器,这件事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没事就一个人在后天井呆。每天生产出来的新货,春宝背着送到店里去卖,过了一段时间,白耀祖说回头客只认你陈春宝,要不这样,你白天来店里坐镇,晚上回家再开工吧,春宝点点头没说话。
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娘姨和奶妈都辞了,宝珠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洋学生不得不承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买米买菜,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照顾老的小的,穿衣倒还好办,毕竟当初有钱的时候置办了不少鞋帽衣衫,
其中最难的就是买米,租界最紧俏的商品就是大米,三百五十万张嘴每天都要吃饭,上海周边的产粮都供应不过来,有豪商用怡和、太古洋行的轮船从香港买来大批暹罗米,大了一笔国难财,米价一个月之内总要涨七八次,家里一旦有了进项,赶紧拿去买米,而且要买难吃的暹罗米,因为价格便宜又耐储存。以往家里三天两头吃干煎小黄鱼、红烧狮子头,现在只能吃萝卜干、雪里红,大凤还在前后天井的边角旮旯里种上了小葱和青菜,用花盆绿豆芽,甚至在屋顶上晒起了盐豆,此时此刻再也没人嫌臭了,只要是能下饭的菜就行。
最难伺候的是小约翰,这孩子天生娇气,隔三差五就头疼脑热,医院里走一遭,钞票哗哗往外流。吃饭还特别挑食,快三岁了还要吃奶,奶妈都辞退了上哪儿找奶去,宝珠只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买黑市进口奶粉给孩子吃。
约翰四岁的时候,林家太夫人和林延鹤相继去世,太夫人是寿数到了,林延鹤是心力交瘁再次中风,全身瘫痪,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撒手人寰,临走前他把春宝叫到床边,嘴角流涎,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堆话,春宝只是点头,握紧岳父的手,直到他渐渐变凉。连续两个丧事,把全家人都折磨的筋疲力竭,但少了两口人,生活压力也骤然减轻,春宝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有时候兜里有余钱,还会施舍给路边的乞丐。
年底生了一件大事,日本终于向英美宣战。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竟将美国的太平洋舰队歼灭大半,英属香港、新加坡陆续沦陷,日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租界里的英美籍人被关进了集中营,从此租界和华界一样,都是日本人统治下的区域,上海的孤岛阶段宣告终结。有人猜测,从此后租界将会大乱,但是事实恰恰相反,日本人进驻租界后,绑票暗杀事件竟然绝迹,七十六号的特务们也再不敢当街驳火,中国人大都意志消沉,认为做定了亡国奴,春宝藏了一台短波收音机,每天夜里悄悄打开收听重庆的播音,权当是个盼头。
日军接管租界后,为了平息粮价,实施计口授粮制度,这就是俗称的轧户口米,老百姓凭户口证从特许米铺购买平价米,这种大米往往很差,陈米碎米算是好的,有时候只能买到六谷粉,户口米制度施行后,米价平抑住了,但买米更加艰难,起初每家可以派一个人领全家人的户口米,后来要每人亲往领米,于是在领米的日子,人人都要早起排队,三更天的时候米铺门口就排起了长龙,早上米铺刚下了门板,队伍就全乱了,争相恐后向前,维持秩序的警察用长竹竿劈头盖脸的乱抽乱打,若是碰上下雨下雪,那真是领一次米,命都要去掉半条。
就这样度日如年的过了两个月,徐州竟有喜讯传来,之秋家又添丁了,是个儿子,取名长安。春宝筹了些钱汇了过去,现在市面上用的是汪政府行的中储券,两块钱法币兑换一块钱中储券,这种钞票肆意滥,贬值很快,几千中储券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春宝也只能聊表心意罢了。
上海进入了死寂的平稳期,春宝的廉价算盘销路大减,他决定重新制作中高档的红木算盘,这几天一直在奔波采购,红木已经有着落了,铜皮还在联系,铜是军用管控物资,有价无市,就算是囤积了也不敢往外卖,否则被日本宪兵抓到就是生不如死。有可靠的朋友帮春宝介绍了一个卖家,据说藏有一卷黄铜带,做算盘用不了太多铜料,一把算盘上的箍、铭牌也就是用几寸铜皮而已,一卷黄铜带足够他用上一年了。春宝特地前往南市看样,这是他绑架案后第一次出租界,现在租界和南市没有区别,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卖家在一家茶馆和春宝见面,寒暄一阵后拿出一截铜皮来放在桌上,春宝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南美智力国进口的上等铜料,和自己囤积的那一批如出一辙,他忽然心念一动,问卖家能否看一下整卷铜带,卖家迟疑了一下说可以,你陈大善人我还信不过么,于是带他来到一处民宅,从床底下拖出木箱来,春宝一惊,这木箱太熟悉了,上面印着西班牙文,还有自己用炭笔做的记号,这不就是自己囤积的那批货中的一箱么,没想到兜来转去,又回到自己手里,当初为了筹集赎金,林延鹤折价将铜料出手,卖给了白耀祖介绍的下家,莫非就是此人?他试着套对方的话,买家倒也不加掩饰,说这是从几个诸暨人手里买的,春宝的头嗡的一下,诸暨人!绑匪就是三个诸暨口音的人。
两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春宝被人诱骗到南市绑架,继而送到浦东乡下囚禁,关在一个狗笼子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四尺见方的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囚禁了好久,要不是家里人及时凑够了赎金,不用撕票,人就先疯掉了,这段记忆是春宝一直刻意回避的,但却深深烙在脑海最深处,那三个人的诸暨口音,他永世难忘。春宝深吸一口气,问卖家那几个人的长相,卖家说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其中一个人说话有些口吃。
春宝觉得彻骨寒冷,他忽然明白岳父临终前口齿不清的连说三遍白耀祖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岳父和自己都是实诚厚道的正经商人,预料不到人心竟然能坏成这样,敲骨吸髓还不罢休,还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他的赚钱工具,长期盘剥,可怜自己这两年没有白天黑夜的干,家人没享到福,全便宜了这头狼。
“陈老板,侬哪里不舒服?脸色噶难看。”卖家好心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春宝找个托辞先行离去,浑浑噩噩的在街上走,他恨白耀祖太卑劣无耻,恨自己早没现端倪,现在细细想起来,白耀祖的破绽比比皆是,只是自己太善良,不愿意相信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坏的人。
不知不觉,天黑了,春宝抬头一看,竟然到了四马路会乐里,战争爆以来,人心惶惶,以往喜欢到书寓和长三堂子的主顾们转而投向更加时髦而刺激的舞场,什么百乐门、大都会、米高梅,舞池的地板底下都是装了弹簧的,跳起来更有感觉,不少书寓先生,长三幺二堂子的妓女纷纷转行做了舞小姐,如今的四马路早已没了当年的风流气派,只剩下几个年老色衰的站街流莺。见有人过来,一个穿着高开叉旗袍的女子上前揽住春宝的胳膊就往里拉,春宝下意识的挣脱,定睛一看,此女眉眼熟悉,像极了十余年未见的桃姨。
桃姨没认出春宝来,时光荏苒,当年的懵懂少年已经是饱受生活重压折磨的中年男人了,但春宝一眼就认出了桃姨,桃姨的脸上敷满廉价的铅粉,依旧遮不住眼角的沟壑,她老了,那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顷刻间被击的粉碎。春宝将身上预备买铜皮的中储券全掏出来给了桃姨,然后大踏步的去了,桃姨的捏着钞票,看着远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半晌,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了声“戆笃”。
明白真相之后,春宝再没心劲工作,整日在家枯坐,宝珠也不问他,悄悄拿了几件旧衣服去当铺当了,买高价黑市米给丈夫熬了一碗粥。
没几日,白耀祖拎着两包点心找上门来,春宝知道此人阴险至极,只能虚以为蛇,说自己病了没法工作,白先生另请高明吧,他语气淡淡的,但很坚决。
白耀祖盯着春宝看了一会,笑着说:“我有一样东西,包你药到病除。”说着掏出一张欠条来,落款是林延鹤,按了手印和图章,有中人作保,写明欠白耀祖黄金五十两,限期一年归还。
“负债子还,天公地道吧?”白耀祖说,“阿拉好心,宽限侬这么多时日,侬要清账,各么好了,拿出五十两黄金来,拿不出来,哼哼。”
春宝还没说话,宝珠冲了进来,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尖声道:“侬想哪能!”一家上下其实早就对这个白先生深恶痛绝了,宝珠虽然做了母亲,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暴躁脾气的娇小姐。
白耀祖打量着宝珠,宝珠还不到三十岁,还算风韵犹存,于是白耀祖说:“拿不出来,收房子!这房子想必也不值五十两,不够的,拿人抵。”
宝珠说:“姓白的侬讲不讲道理!这两年我们春宝帮你赚了多少钱,欠你的早还清了!”
白耀祖笑了一下,掀开西装上衣,露出别在裤腰里的枪牌撸子,说:“什么是道理,这就是道理,别以为你陈春宝藏了短波收音机偷听重庆电台的事情瞒得住,阿拉和吴四宝是什么关系,请侬去沪西七十六号吃官司就是闲话一句的事体。”说罢大摇大摆下楼,走到门口,停下回头喊了一句:“后天阿拉来收房子。”
宝珠开始无声的落泪,春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白耀祖是汉奸特务,和七十六号的人来往甚密,随便扣一顶反日分子的帽子过来,可就家破人亡了,没办法,谁让自己老实仁义呢,老实人生在这乱世,就注定活得不如一条狗。
可是老实人就注定该受欺负么,春宝想不通,自幼父亲陈三教导他做人要仁义,岳父林延鹤言传身教,更是教他诚信做人,他信佛,信天主,半辈子积德行善,凭什么落得这个下场?这座石库门房子是他陈春宝十六岁离家出走,打拼多年白手起家挣来的,就像刘太公在徐州府比武赢来的那座宅子一样,是一个人生命的图腾,他无法拱手相让。
春宝准备了一根绳子,一把匕,一套衣服,悄悄藏在后厨,晚上一家人平静的吃了饭,上床歇息,沦陷期间,每家每月限定供电七度,照明都不够,屋里一片漆黑,春宝等妻儿老母和岳母都睡着了,爬起来赤脚下楼,穿上藏好的黑色中山装,从后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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