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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四岁开蒙,直到十五岁,府里永远聘着西席先生。先生是极严厉的,手里持着戒尺,站在你身后看你练字。一撇一捺要仔细,手打着颤决计不成,你抖一下,兜手就是一尺,这是布老爷的特许,娘子当郎君养活。刚开始练功底的时候,手腕子上是吊着秤砣的,不许借力,就那么腾空写。每天两个时辰雷打不动,操练上大半年,一手漂亮的簪花楷就出来了。
如今到了长安,西席没了,霎时就从牢笼里挣脱开了,这是她对目下生活唯一满意的地方……也不能说唯一,想了想,至少还有舅舅。舅舅是最大的收获,如果没有遇着夏景淳的事,也许她这辈子都不能和舅舅走得那么近。
她活的年头虽不长,但自打记事起人生就是拥挤的。以前从早到晚的写小楷、描花样、做针线,忙得没有空闲胡思乱想。现在好了,她过起了老年人式的时光。坐在凉亭里喝喝茶看看书,一天就打了。
夜幕渐渐支起来,她开始伤感。
舅舅没有回来,出了长安,收市之前不能进城,城门一关,外头人叫破了嗓子,守城的也只作不知。看样子他是留宿在叶家了,留宿也无可厚非,是正当的。但他不在,她就觉得空落落的。
她自嘲地笑,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依赖长辈,说出来臊得慌。不过确实奇怪,在洛阳的时候她向来是要求独立的,便是母亲,她也没想过要时时刻刻腻在她身边,到了长安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背靠着亭角抱柱,夜风吹散了地面的燥热。布暖后仰着望天,月色撩人。这样的夜最适合在园子办宴招待新女婿,佳肴美酒,点起火把,弹唱助兴。等天明了,家家扶得醉人归,大唐盛世何等的繁华悠然!
正涩然臆想着,甬道那头有光亮移来,伴着脚步声渐次近了。她几乎半躺下去,倒着看那片海棠林。来人也是倒着的,一双大脚顶天立地——是香侬。
“怎么还在这里?”她拿了件氅衣来往她肩头搭,“回园里去吧,老夫人做完了晚课,这会子大约要歇下了。”
她怏怏站起来,下了台阶道:“我才刚听见二门上有人说话,是舅舅回来了吗?”
香侬随意道:“舅爷送知闲娘子回娘家,断没有点个卯就走的道理,人家家里人也不能放他。这么好的郎子,聚宝盆似的,不得招呼上亲戚朋友接个风洗个尘吗?我料着明儿也未必回得来,你在这里空等有什么用!”她说完了,突然愣了愣,直勾勾看着布暖道,“你在这里,是在等舅爷吗?”
布暖吓了一跳,她是在等他?没有吧!
“可不敢胡说,我不过是在这里乘凉,等他做什么!”她悻悻道,脸上不由得红起来。
“我原说呢,人家一家子享天伦,你凑什么趣儿!”天黑,香侬没留神看她,只道,“当天打个来回路上奔波辛苦,又不用上朝,住上一晚,第二天笃悠悠的返程,岂不好吗!”
布暖先头还不太痛快,听了她的话方转过弯来。到底还是身子要紧,晚一天便晚一天吧!走在清早会好些,日头不毒,还能养着他白生生的皮肉。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嘿嘿地笑起来。
香侬挑着灯引道,不时回头看她:“你别这么笑,成不成?怪瘆人的,笑得我背上起栗!坏主意自己心里琢磨,别露出来。你一笑,我就觉着要出事了。”
布暖白她一眼:“什么话!仔细我告诉秀,叫她打你!”
香侬哦了声:“我瞧今儿秀不怎么高兴,脸拉得那样长,谁欠了她钱似的。”
布暖不语,一脚踏进了渥丹园里。也容不得她有思忖的空闲,脑子里只一个念想,少不得是她早上不顾她招呼,径自跑到醉襟湖上去的由头。
蔺氏已经洗漱完了,穿了身平金雪缎,密集的钩花从裙底延伸到胸前。袒领微敞着,臂上挽着蓝绿的画帛,正立在翘头案前,从笸箩里捡了花绷子翻来覆去地看。
布暖进去纳福:“先前叫人拿艾草把子熏了园子,这会儿没蚊子蠓虫,暖儿伺候外祖母歇下。”
蔺氏边打团扇边道:“不忙,我瞧这针线,好鲜和的活计!是你做的?”
布暖见她拿的是她绣的香囊,敛手笑道:“我做着玩的。上回看见一个小孩儿配着蜈蚣七事,回来我就想做只蛤蟆,塞上棉絮,吊在帐钩子上。
正房四面挂着角灯,她盈盈莞尔,人在光波里,分外的娟秀可人。
蔺氏闻言无奈一笑,到底是孩子,没心没肺的倒也好。上去揽了她,在脸孔上亲昵地捏了捏道:“我的儿,都十五了,还惦记着玩儿。这样子,何时方长大哟!”
布暖听了,眼里浮起凄凉来,躬了躬身子,窘道:“暖儿不识愁滋味,是穷开心,外祖母教训的是。”
蔺氏不妨被她这话回得怔住了,她倒是戏言,却叫她上了心,忙紧紧胳膊道:“你别想偏了,哪家大人没有两句爱嗔的玩笑话?不作兴往心里去的!我不是怪你,是宝贝你呢!你孩子心性儿,愈叫我不知怎么疼你才好。不单是我,你舅舅,你叶家姐姐都是稀罕你的。你没出阁,在家可不就是孩子嘛!后半辈子且有兢兢业业操持的时候,在闺里纵些个是人之常情,等以后嫁了郎子,做了主家娘子,要玩那些玩意儿也不得闲了。”
布暖长了双会见风使舵的眼睛,自己谨慎过了头定会惹人嫌,便做出娇态来,靠着蔺氏糯声道:“暖儿不敢挑外祖母的不是,是唯恐自己年轻不尊重,惹得外祖母不熨帖。我临行前母亲再三嘱咐要听外祖母的话,自己心里总归是捏着的,担心哪里不周全,外祖母又顾着我的脸面不提点。这会子可好,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少不得日后放肆,请外祖母多担待我。”
蔺氏算是瞧出了她的圆滑,这么小的年纪懂得周旋,真真是不简单的。一头着实欢喜,一头又难免防备。到底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目下虽不担心她翻起浪头来,日后会怎么样,却也难说,因笑道:“瞧这话说得!你是怎么样的品性儿,来长安这大半个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母亲教得好,你是个再齐全不过的孩子。若说你放肆,这世上大约也没有能称得上庄重的了。”
布暖腼腆地笑,还是有些汗颜的。她在人前故作矜持,就像舅舅似的,整天温文尔雅的笑脸子,转个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细论起来,她和舅舅是同一类人,表面功夫做得好,私下里是什么样的德行,自己心里知道罢了。
蔺氏白话几句开始掩口打哈欠,仆妇进来换了安息香,布暖见势扶她进卧房,登上胡榻撒了帐子共枕睡下。蔺氏是做过母亲的,骨子里有脉脉温情。替她捋捋掖掖纱巾,又打扇子哄她睡了,自己方合眼歇下。
这夜若说自在,当真是不甚自在。
五更里,满城的鸡高一声低一声啼起来。布暖勉强撑开眼皮,眨了眨,涩涩生疼。还有脖子,又酸又胀,似乎是落枕了。若是背后有人叫你,要连头带身子一块儿转,就像头颈粘死的木偶。
蔺氏要做早课的,咚咚鼓一敲就忙着起身。布暖僵肩弓背给她更衣,她看见了忙推诿:“快坐着吧!想是昨儿夜里和我睡得委屈,闹成了这个样儿,都是我的疏忽。回头差郎中过楼里去给你瞧瞧,难为你将就我这老太太了。”
布暖一味笑着诺诺应了,蹲身送她进了佛堂,方带人朝烟波楼去。
乳娘远远看见她便来接应,奇道:“这是怎么了?眼珠子咕噜噜转,脖子又哽住了?”
她适时呻吟起来:“我难受死了,快给我推几把!”
乳娘摇头叹息,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把她迎进了品字间的东梢间里。
才起床作得不算厉害,可到现在俨然已经无药可救了。派来的郎中瞧了一眼,说要针灸,把布暖吓坏了。她决定硬挺,三言两语打走了人,叫秀拿透骨草煎水热敷,折腾了半天,没有成效。
“这可怎么好!”她躁得要大哭,想躺下去,脖子不敢用力,最后是一左一右两个人架住,这才仰倒在枕头上。
玉炉看她直挺挺的模样就想笑:“这回可蹦跶不动了,好好养着吧,躺上两天横竖也就好了。”
布暖不屈地斜眼瞪她:“我躺着,你也别想逃脱!去,给我打扇子,我不话不许停!”
玉炉在这种小事情上很有反抗精神,笑嘻嘻把蒲扇往她手里一塞:“你脖子不中用,手是好的,暂且自己扇着,婢子还要同她们翻晒书和衣裳呢!”
她气得撕芭蕉叶上的茎纹,嘴里叫嚣着:“算我看错了你!你且给我等着,等我能下地了再收拾你不迟!”
玉炉并不兜搭她,转脸看着窗外,突然咦了一声:“蓝将军怎么来得这样早!”
布暖皱皱眉头,她眼下怎么好见客?他来得可不是时候!
再说从古到今,但凡正经人家的女孩儿都是有这个觉悟的。除非是打算嫁给他,否则知道那男人对她有好感,自然就应该远着。
她闭上眼,很想翻个身侧过去睡,肩上挪了挪,还是使不上劲儿。她叹息着:“你去同他说,就说我身上不爽利,睡着呢,叫他改日再来。”
她话音甫落,蓝笙人已经到了门前,也不避讳,只笑吟吟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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