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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檀向麦田瞧了一瞧,道:“嗯,甚好。”
兰徽心里再咯噔一下,兰珏却并未接着说,麦子长得这么好,农人一定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或者殿下可知种这一片田要多少农人,花多少时间,经过多少遍浇水施肥,最后能收多少麦子,打多少面粉云云,只轻描淡写道:“臣见道边桃树,也已枝叶郁郁。春景甚美。”
启檀道:“是啊,等到收获的时候,既能吃面食,又能吃果子,蛮不错的。”
兰珏微笑:“殿下说得极是。”请启檀继续向前走。
启檀顿了一下,拔腿前行。兰徽快步跟上,他刚松了一口气,没走多远,兰珏又在油菜花田边停下了。
“灿灿若金,臣见之不由心悦。”
启檀点头:“长势喜人。”
兰珏又微笑了一下,请启檀接着前行。
兰徽提心吊胆地跟随,兰珏在图上标过或没标过的几处地方都略做停顿,但只赞叹景物,完全不提其他。
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图纸特别标注的一处重要所在——水渠边。
兰珏立于渠畔:“天光云影,渠水清清。”
启檀道:“田有挺多亩,方塘像块镜。”
兰珏问:“殿下可知源头之水何处来?”
启檀道:“外边的河里引过来的。挖了挺长的沟吧。工部干的。”
兰珏道:“原来如此,臣受教。”又问,“殿下累否,可要休息片刻?”
启檀道:“不必,接着走吧。”
兰珏遂抬袖:“向前方桑林走走?”
桑林,确实是图纸上标注的,接着水渠的下一处所在。
启檀道:“行吧。”趁兰珏转身时,犀利地瞥了兰徽一眼。
兰徽一脸无辜且坦荡地跟他对视,开心地追在爹爹身后,好奇张望。
启檀突然道:“嗳,小兰徽,你知不知道,有个故事说,结了茧的蚕宝宝是一匹马和一个女孩变的?”
兰徽也瞅瞅他:“回殿下的话,草民在《搜神记》里看过。”
这个故事是说,从前有位少女,父亲去从军了,她很想念父亲,遂和家里养的一匹马说:“如果你能帮我把父亲接回来,我就嫁给你。”马竟真的绝缰而去,奔到战场,把少女的父亲驮了回来。之后马对着少女咴咴直叫直掀蹄子。女父很奇怪,问女儿怎么回事。少女把之前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刻把马射死了,又剥了马的皮晒在院子里。少女走到马皮前踢了踢说:“你是马,却想娶人当媳妇,不是找死吗?”话未落音,马皮突然飞了起来,卷起女孩,飞向了远方,最终落在一棵大树上。马皮和少女化成结了茧的蚕。于是后人把蚕称为“女儿”,将那棵大树以及和它同一种的树称为桑(丧的同音)树。
兰徽明白,浪无名是怀疑他偷偷和爹爹通了气,拿这个故事恐吓他不守承诺没有好下场。
但他确实没告诉爹爹,大丈夫坦坦荡荡,岂在意浪无名这小心眼的揣测?他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和盘瓠的故事有点像,或是依照盘瓠的故事编了另一个结局。”
盘瓠,帝喾时的五色神犬。传说当时犬戎作乱,帝喾说,谁能取犬戎首领的首级,就可以娶到公主。之后,盘瓠叼着犬戎首领的头颅献到帝喾座下,帝喾依照承诺,真的把公主嫁给了盘瓠。他们的后人被称为盘瓠氏。
兰徽读了这两个故事,心情都有点复杂。和他读到偷仙女的羽衣让仙女留下当老婆之类的故事感受有点像。
他更喜欢木兰这样的故事。比如,如果少女可以自己去接父亲,公主披甲上阵打败敌军首领……
启檀果然道:“不一样的,结局就不同!变蚕的女子和公主选择不一样,一个狠毒无情,一位有情有义,岂能相提并论。”
兰徽忍住撇嘴的冲动,嗯道:“都是传说故事嘛,知之即可。”
启檀本想敲打兰徽两句,见他竟想抬杠,实在是不懂什么叫规矩,便哼道:“变蚕的女子无情无义在先,不想嫁马可以不用承诺。用完就扔,还要了马的命,马做鬼也要拉她作陪岂不是理所应当?!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位美女托你一件事,说事后会以身相许嫁给你,你拼命帮她办成了,她却翻脸无情,还要杀你,你怎么办?”
兰徽昂然道:“草民觉得,她并非真心喜欢我,强娶也有隐患,不会幸福。我不让她杀,然后离她远去,从此陌路,不再相见便是了。”
施恩不图报,功成而身退,才合君子之道,侠士风范!
启檀哈哈一笑,在他肩头一拍:“可以啊,小兰徽,小小年纪,就有情圣的潜质!兰侍郎可欣慰了。”
兰徽头壳一嗡,醒悟又进了浪无名的圈套,脸顿时滚烫,不敢看爹爹。
兰珏忍住笑意:“多谢殿下夸赞。另臣需进言,传说之类,殿下姑且听之。桑蚕乃社稷之重。龙精化蚕,嫘祖饲之,恩泽后世。民生所仰,时盼慈心。治肥而种,季春无伐,爱珍爱养,采福丰用。”
嗯,终于开始叨叨了。
启檀吊起嘴角,负手遥望着一双互相追逐的小粉蝶:“兰侍郎说得很是。只是我每每看着蚕,总忍不住想,所谓爱蚕,真的是爱么。温室暖着它,好桑叶喂着它,其实是等它吐丝。茧子结成了,茧子里的那只虫也没用了,可杀而缫之。养蚕之为,究竟是爱蚕呢,还是爱丝?”
兰珏道:“饲蚕如耕种,确实为民生之用。”
启檀一本正经摇头:“我觉得与种地不同,蚕毕竟是活物。倒是如养的鸡鸭牛羊一般,看似生来无忧,好吃好喝,之后却要被烹宰。如若是一只寻常的毛毛虫,虽然只得趴在野树杈上,经历风吹雨淋日晒,却能变成个扑棱蛾子或蝴蝶。不论美丑,都可自在飞一飞。毛毛虫或蚕宝宝,究竟孰为幸孰为不幸?”
兰珏眉稍一跳,果如他所料,玳王已常常思索人生了。
“禀殿下,臣非蚕,亦不是毛毛虫,不能代之回答,究竟它们觉得幸或不幸。臣可言的幸或不幸,皆以人之所思所想而发,乃俗人之见。依寻常人之所见,生得其时,活得其适,死得其所,即可为幸。如此,蚕可幸之生、活,叹之结果。毛毛虫之生之活未必恰当舒适,若能逃风雨雷电飞鸟啄,或可死得其寿。都有其幸,有其不幸。此或为天生万物之共命也。”
启檀一叹:“唉,也是,生为蚕或毛毛虫,又岂是它们自己能选的?生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命了。天命之下,何能挣扎出一条自我之路?”
兰珏凝望着启檀,未语。
启檀淡淡一笑:“不知怎的,我近来对庄学特别感兴趣。偶有感悟,谈及一二,让兰侍郎见笑了。唉,此生碌碌,读老庄之书,只为获得一两分洒脱与率性。”
兰珏却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中书衙门挂一个小小的职位,有一日到御苑侍奉,备录笔墨。
先帝正与云相议事,内宫来报太子风寒已将痊愈,先帝欣慰道:“甚好。”吩咐送补品去东宫,又叹,“太子聪慧孝顺,只是身子骨随朕。”
过不多久,远处有喧闹声,宦官称罪禀报,几位皇子在游戏,当时还是皇子的玳王竟然爬到树上,左右正侍奉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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