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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遗体被移往告别厅前,小代在木心灵前下跪,那一刻,先生仍躺在花丛和幕布背后。(郑阳摄)
先生的遗体是在几点被推进大厅?不记得了。但我目击灵床被缓缓移入花丛中央。灵台的木边,已被深绿丝绒包裹,覆盖遗体的盖被换作沉稳的青灰色,缀连宽幅的白布,及于先生前胸。灵床的铁面也给垫了棉垫,这些,都是昨天我的内人在桐乡市遍寻终日,又请店家缝制锁边,连夜送来,今晨为先生重装殓的。殡仪馆显然从未这般处理遗体,做得很认真,仿佛一件作品。
但我确切记得,快到九点,我给叫到“羽化”再次确认先生的遗容。装殓师,几位员工,还有其他一些人等在那里。
前厅的音乐声远了。先生已被移出冰柜,平放在灵床上,盖着换的被面,停在帷幔边,等着推出:玻璃罩去除了——有如一份归还,也好似找回失散的人,我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木心!我立刻想叫他:不是哀号,而是,平日照面的直呼其名。但我随即吞声,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唯立定了,低头看他。前晚隔着玻璃罩,我错愕愤恨,此刻先生总算近在眼前,我只觉得委屈,觉得亲。许多死亡面相的描述都说死者像是“睡着了”,现在木心果然好比睡着了,清癯,惨白,干干净净,胡须剃除了,帽子取走了,头被小心地向两鬓梳齐。
催逼在即。这是最后一见的时刻。如起毒咒,我只顾狠狠地盯着看他……有那么一瞬,竟想笑,是早先每见他装扮停当便即上前揶揄的本能——他变得好看了。异常生分的好看。当消瘦到不能再消瘦时,先生的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一脸置之度外的表情。他的眉与唇已被抹了不可觉察的浅黛与微红,装殓师特意指出了,我当即抬头谢谢他——现在,木心,像被细细打扮过的郎,毫无光泽的脸容光焕着,因为紧闭双眼,因为一动不动的无辜相,瞧着又像小孩,一个被家人好生摆弄后的小孩,听话,无奈何,被展示着,停在生人面前。
瞧这个人。我真想请大家走开一会儿,单独与先生坐坐。来不及了。我只好这么站着,看他死在那里。在纽约,下雨天,我们撑着伞说话,鞋子进水……我说人为什么会放屁呢,木心应声站住,那么诚挚开心地笑,说:“你不懂啊,那意思就是,祝你健康!”……如在桐乡医院,我渐渐抬手轻抚他的鬓,试将后脑触枕的一缕抚弄妥帖,但不成功。有一瞬,掌心触及耳轮,果然,冰冷冰冷。
很安静。像是很久。其实顶多五分钟。大家围着等我。永别的时刻到了。
众人让开,灵床被推动,沿着甬道去向大厅。我跟在后面走,看见灵床的铁轮刮着水泥地,先生的盖被轻微颠动——他们用一块白布覆盖了他的脸——王韦,先生的外甥,紧扶床沿,筋脉涨红,一路号啕。在医院闲聊时,他曾说及小时候舅舅领他出去逛,教他歌唱。我也有舅舅的,知道什么是外甥的记忆……进入大厅,众目睽睽,再不能与木心私相面对了。我退回围栏外侧的人群,远远看他:他又好看起来了,那是我仅存的宽慰——好后悔!此刻我好后悔没在隔间的那几分钟,拍摄木心。
九点半。音乐止息。仪式开始。人群静下来。桐乡市文联代表致辞,向宏致辞,王韦致辞,我致辞。之后,音乐再度播放——精力弥漫,兴高采烈,巴赫与莫扎特完全不管现场,同时,统摄现场——先生脸上的盖布被取走了。围栏中端解开。人群蠕动,我们四人一排依次上前,三鞠躬,绕行遗体,络绎走过,散去休息室。我记得上前之际终于泣下,随即狠狠止住,我也记得立定遗体前的最后一看——这回是在木心的左侧,隔着花丛——但心里并无所感,只狠狠做这总要做的事,心里堵着暴怒与嘲讽——不知要嘲讽什么。人到了一败涂地,大概就剩恶狠狠的嘲讽吧,我知道,在小隔间,我已和木心永别。
戏散了。音乐继续。我看见员工挪开花坛可被移动的那一格,退出灵床,推向通往火化间的边门。不记得从哪里弄到一包未拆封的中华烟,我撵过去,塞在先生枕边(他的脸又被盖了起来)。在医院,有一回小代进来,昏的先生扭头巴望,以为他买了香烟。香烟。那些年去纽约总给木心带几条,剧谈过后,我起身,他说“……走啦”,我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戏谑的话了,等我笑:只见他喜滋滋摸了摸竖起排列的方方正正的烟条:
喔呦……你看看,像煞半壁江山!
大厅空了。好太阳。众人出外走动说话。过十二点,我被叫到走廊尽头的火化区,王韦一家、王韦小姐姐一家,先已在了。那是一方明亮的天井,左手是家属休息室,右手是玻璃排门,门下摆着大盆栽,门楣挂着五彩灯笼,灯笼下端的标语写着中国人惯说的漂亮话,“清慎勤思生,和善荣天下”之类,墙面画满吉祥鲜艳的图案。负责播放音乐的员工客气地说,快了,陈先生,稍微等等。我茫然站定,瞧着玻璃门。门开了。木心,手插在裤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衬衫,一步逸出,随手关拢玻璃门,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在纽约的无聊聚会中他欲离开时,常是这样地斜眼瞥来,神色决然而调皮——天井上方投下正午的阳光,他眯起眼,显然不认得这里。
我不信幻觉,尤不耐烦阅读幻觉的描述。猛地一怔——也就半秒钟吧——装殓师,那位高大忠厚的人随即将我单独叫过去,打开靠墙的一扇小门,里面是办公室,桌上搁着电脑和当天的报纸。我被客气地让座,得到一支烟,一杯泡的茶,于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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