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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熙熙攘攘的商街上,致庸突然站住道:“我糊涂!这鸳鸯玉环的价钱肯定不止一两银子,遗爱馆玉器店陆老东家是个怪老头,他为何一定要卖给我?”长栓的眼睛停在身后一家绸缎店里,不经意道:“也许是他喜欢你,看着你顺眼;也许是这老头儿疯了,非要赔钱做买卖。人说十个商人九个怪。二爷啊,他赔他的银子,关咱们什么事?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哎,我说,二爷,如今绸缎的价为何这般高?”
致庸的脑筋还在玉环上,也没顾上回答长栓,走了两步,突然有点懊丧地说:“错!天下事皆出不了因果两字。今日我得了这环,明日会不会由此牵出什么因果,我还不知道呢!”长栓好容易把眼光从绸缎店里收回来,笑道:“二爷。行了,您脑子让八股文弄糊涂了,雪瑛小姐送给你一只香囊,您也想着在太原府给她买个礼物,我们一路瞎逛。没想到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走吧走吧,还是回去温书要紧!万一大爷那封信上的话真是他的意思呢?”
致庸的脸色阴沉下来。突然,身后一匹打着包头四海通信局信旗的快马飞驰而过,人马尽湿,街边人纷纷躲开。致庸也被惊了一下,皱眉望着信使远去。长栓望了望垣:“二爷,走吧,好像是包头四海通信局的信使,跟我们没干系!”他看了致庸一眼,发觉他神情异常严肃。致庸半晌没出声,一开口却道:“天下事关系天下人,天下人理应关心天下事,你怎么知道这信使与我乔家、与我家包头复字号、与我乔致庸没有干系?”长栓愣了一下,拿眼觑觑他道:“二爷,那,那咱们这会儿到底该往哪儿去啊?还是去找那个孙茂才?”致庸心情已变,扭头就走:“不,回去!”
4
包头四海通信局的快马依旧一路狂奔,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祁县商街。那位盐车把式在乔家大德兴丝茶庄门前猛一勒马,刚要下来,那马突然轰地倒地。两个伙计闻声出来,将他搀扶进去。只半盅茶的工夫,大德兴曹大掌柜神色大变,冲出茶庄,飞身上马,向着乔家堡疾驰而去。
不多会,曹掌柜赶至乔家大院门外,他滚鞍下马,踉跄了一下“啪啪啪”拍门大喊:“开门!有人没有,快开门!”长顺赶来开门,大惊失色,刚要开口问,却见曹掌柜黄着一张脸,急奔人宅。
在中堂内,曹氏飞快地看完信,面色大变,身子摇晃起来。杏儿赶紧上前去扶曹氏,曹氏一把将她推开,直着眼,泪水堵在眼眶里,喉头一阵作响,却发不出声音。曹掌柜虽然已经四十来岁,但一见这个架势也忍不住惊慌道:“太太,太太,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呀!”杏儿在她背上又敲又拍,好一会曹氏终于说出话来:“曹掌柜,大爷一直在等包头的消息可,可这就是顾大掌柜给我们乔家的‘好’消息?”曹掌柜道:“我也曾经劝过东家,不要听顾大掌柜的,孤注一掷地和达盛昌争做高梁霸盘,可是他不理,现在”曹氏哭道:“这个霸盘耗空了乔家的家底!顾大掌柜这会儿还要银子救复字号,大爷能从哪里弄到银子啊?”曹掌柜急得跺脚:“大太太,现在不是发急的时候,要紧的是赶紧禀告东家。该怎么办?因为做这个霸盘,东家一次次从祁县拉到包头的银子都变成了高粱,堆在库里,包头的商家听信达盛昌的挑拨,正一伙伙地到复字号闹着清账。照规矩,复字号三个月内不能拿出一大笔银子清账,就要破产还债!”曹氏六神元主,泪流满面道:“大爷病成这样子,怎么能禀告他,那还不要了他的命?”曹掌柜稳一稳神,缓言道:“大太太。这话我本不该问,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眼下要紧的是银子!乔家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吗?”
曹氏一听这话。几次晕过去,杏儿在曹氏胸口一阵猛揉,曹氏总算又缓过点劲,滴泪道:“曹爷,这一向我们家的日子怎么过的。你都知道。除了上次我请你拿那座玉石屏风当回的一万两银子,家里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为了做这个高粱霸盘,太原、北京和天津分号的银子也都用光了,大爷和我,还能到哪里弄银子!”
曹掌柜一听也急了眼:“天哪,要是真没银子,不止包头复字号十一处生意要破产还债,就连祁县的三处生意,太原、天津和北京的生意,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消息肯定会传回祁县,我们和水家、元家及大小商家都有大笔生意来往,也欠着他们的银子,要是他们一起去大德兴总号要清账,这些生意。还不一样要变成别人的产业”曹氏头一晕,又昏了过去。杏儿叫一声。急忙上前掐她的人中。半晌。曹氏挣扎着睁眼道:“曹掌柜,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见大爷!乔家的天,这回真要塌下来了!”曹掌柜心觉不妥,但又实在别无他法,迟疑再三问道:“大太太,东家病成这样,能挺得住吗?”曹氏猛撑一把,站起来道:“谁让他是这一家的当家人呢?生意是经他手做成这个样子的,我们能瞒他一天,不能瞒两天,早晚他都是要知道的!这就是他的命,乔家的命,人是躲不过命的!”曹掌柜无奈地看着她拿着信摇晃地走进内宅。
不一会儿,杏儿面色如纸,飞奔出来哭道:“曹掌柜。你快进去吧,大爷听说包头的事情,大口吐血,快不行了,要见你呢!”曹掌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扶了把桌子稳住神,赶紧飞奔而去。
内室中,致广大口大口地呕血,曹氏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曹掌柜看着致广,大恸:“东家”曹氏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悲声道:“大爷,曹掌柜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致广向曹掌柜颤抖着伸出手,曹掌柜膝行过去,拉住致广的手痛声道:“东家,您可一定要保重”致广喘了半天道:“曹掌柜。景泰他娘,我不行了,我把包头的事情弄成这样我愧对祖宗啊,我要死了。可是我还有一句话”曹氏和曹掌柜流着泪连连点头,致广艰难道:“我知道,我这一死,你们一定会要致庸回来,接管家事我告诉你们,不不能这样我不允许爹娘临终前,我曾答应过他们,一定要致庸按自个儿的心性过一辈子我的兄弟是什么人我知道,他这次一定能考上举人,来年一定能考上进士,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就是乔家一败涂地,也不能让他回来接管家事,你们那样做了,就是害了他。就是毁了我兄弟一辈子的前程!”曹氏和曹掌柜流着泪吃惊地互视一眼,致广头一歪。几近不支。曹氏惨声喊道:“大爷——”致广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不管乔家将来是个什么样子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乔家可以不做生意,但不能耽误致庸!我死后。没脸见祖宗,你们把我暂厝,我不进乔家的老坟!”他头一扭,终于气绝而逝。
曹氏呼天喊地大哭起来。内宅里紧跟着爆发出一片哭声。仆人们乱成一团。跑进迥出。长顺边跑边抹眼泪,对仆人们号令道:“快,快,先拿白纸,把大门糊上!再派人骑快马,去亲友家报丧!”曹掌柜心中一动,赶紧抹把眼泪大喝道:“停!都给我停下米!”众仆人站住,不解地看着他。曹掌柜沉声道:“传我的话。谁都不准哭!里里外外,什么都不要动!”长顺愣了愣,一时没回过神来。曹掌柜一跺脚。喝道:“长顺,快去传我的话!再去一个人,守住大门,大事没有定下以前,谁也不能把消息走漏出去;一旦消思外泄,乔家就要大祸临头!”
曹掌柜接着吩咐置冰保护尸体,封锁消息等等事宜。里里外外忙了好一阵。才见到杏儿搀着曹氏走进在中堂。曹掌柜急忙迎上去道:“大太太”曹氏坐下,痛哭不止。曹掌柜“唉”了一声,又一跺脚,吩咐众人都出去。
众仆人依言陆续走出。只见曹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曹氏虽哭得泪眼模糊,见状仍大惊。曹掌柜含泪道:“大太太,听曹某一句话,眼下乔家正在悬崖边上,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啊!”曹氏闻言猛然醒悟,抬头抹着眼泪道:“曹爷快快请起!大爷殁了。眼下我一个女人家,方寸已乱。你快说,眼下该怎么办?”
曹掌柜擦着眼泪站起道:“大太太,大爷不在了,可您还在。眼下您必须替乔家拿定一个大主意!”“我?”曹掌柜沉重地点头。曹氏随即眼泪滂沱而下:“曹爷,我一个女人家,此时还有什么主意?”曹掌柜沉吟片刻,抬头道:“大太太,东家殁了,乔家还有人,他应当把乔家的天撑起来!”曹氏一惊,道:“你是说——”曹掌柜点头,慎重道:“大太太,我是说二爷!”曹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泣不成声道:“你是说致庸?不行大爷方才咽气时说的话你我都听到了,他自己这一辈子毁在乔家的生意里,不想再耽误致庸,他想让致庸考取功名,走他自个儿想走的路!”曹掌柜镇定道:“大太太,大爷刚才的话您还告诉过别人吗?”曹氏心中多少有点明白,强自克制哭泣,嘴唇哆嗦了半天,摇了摇头。曹掌柜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大太太,什么话也甭说,立马派人去太原府,把二爷请回来,越快越好!”曹氏抹把眼泪,犹犹豫豫。曹掌柜有点发急了,一句话提醒了她:”大太太,乔家若能得救,二爷就还有机会读书科举;乔家若是一败涂地,一家人立马就会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还怎么走他的科举之路?二爷现在是乔家惟一能撑起这块天的男人,只有靠他了!”
曹氏停住哭泣,也不看曹掌柜,眼睛只怔怔瞪着前方。曹掌柜急道:“大太太,为了乔家,大太太和我要把大爷方才的话永远埋在心里,永远也不要说出来!不但不能说出来,我们以后还要对二爷说,是东家临终时留下遗言让他回来的!东家临终时把乔家托付给了他!他若不能让乔家起死回生,东家死不瞑目!”曹氏仍旧出了神,一言不发。曹掌柜到底有点担心起来:“大太太,您可不能想不开啊,您——”他跺跺脚,痛声道:“如今乔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乔家里里外外十几处生意,乔家这座老宅,几十口人的性命,大太太和景泰少爷的前途、二爷的前途,现在可都处在千钧一发之际啊!”不知过了多久。柔弱的曹氏终于抬起头来,眼中闪出的那份沉静令曹掌柜吃惊。曹氏一字一句道:“曹爷。我明白了!为了乔家,也为了致庸,我立刻让长顺去太原府接二爷回来!”
5
在祁县商街达盛昌总号内,刚刚从包头赶到的大掌柜崔鸣九,掏出东家的信递给二掌柜和三掌柜。两人看完了信,相互对视一眼,二掌柜拍着桌子道:“大掌柜,你和东家在包头干得好。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乔家这回完了。”
崔鸣九不过四十出头,长着一对颇为犀利的鹰眼,当下他拿回信锁起来,接着森然道:“不对,现在乔家还没完,虽然乔家包头的生意眼看着就要改姓我们达盛昌,但乔家在祁县、太原和京津还有六处生意,东家这次让我亲自回来。就是要我们一鼓作气,把乔家连根灭掉!自此以后,不止在包头,就是祁县的商家里头。也再不会有乔氏这一门与我们达盛昌作对了!”
两个掌柜一惊,接着连连点头,忍不住摩拳擦掌起来。崔鸣九道:“我和东家都商议好了,双管齐下。不但我们自己要下手,也要让别人帮我们。二掌柜,你把乔家破产的消息,托人去告诉水家和元家;三掌柜,你去把这个消息放给和大德兴有来往的大小商家,咱们要让他们一起去逼一逼乔家!”两位掌柜对视一眼。深知此招的利害,齐齐应了一声,领命分头走出。
没过半日,坏消息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大德兴总号挤满了要账的人。与此同时,当地两大商家水长清东家和元文彪少东家也在五风楼见了面。寒暄过后,两人都品着茶谈起闲话来。
水长清跷起莲花小指,很随意道:“少东家,听说你也喜欢听戏,近来没事,我把我们家的戏台重新修了修,过几天要请九岁红来唱几出,到时候一定请少东家来品评一二。”元家少东家微笑地呷了口茶道:“水东家真是祁县第一雅士。我虽不太懂戏,可水东家盛情相邀,我一定会捧场。”两人风雅地扯了一通戏。水长清放下茶盅,轻描淡写道:“乔家的事,都听说了?”元家少东家微微一笑道:“听说了。家父前日还言及,一晃都有好几年了,大家都做不成生意,不知道哪家撑不过去。没想到头一个倒掉的居然是乔家!”水长清看了他一眼,突然直截了当道:“乔家在包头复字号的生意已经完了,就剩下祁县的三处生意,外带太原和京津的三个铺子,他们欠府上的银子多吗?”元家少东家微一沉吟道:“啊,不多,十万两的样子。水东家和乔家是至亲。生意上一定有更多来往吧?’’
水长清依旧闲闲地道:“那倒没有,他们欠我的也是十万两。这样吧,乔家没了包头的生意,就只剩下这六个铺子,你三个,我三个。”元家少东家会意一笑。随之站起道:“好说,就这样吧。”水长清站起,一拱手道:“家里还演着一台戏。不多聊了。暂且告辞。”兀家少东家亦拱手,两人笑笑,很快各自离去。
祁县商街上,乔家的四爷达庆正哼唱着小曲儿摇扇走过。一个叫花子冲他伸出手,达庆被吓了一跳,厌恶地呵斥了好一阵,方才兴冲冲地走进一大烟馆。不料一进门便碰上了老板,老板一把拉住他:“四爷,原来是你!我找你好几天了!我说你欠下的那些烟账,是不是该——”达庆要甩开他,老板抓着不放道:”我说四爷,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小本生意的难处。你是乔家的四爷,在大德兴有老股,尔老人家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大腿粗,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达庆生气,喝道:“好好好!你松开,我堂堂一个举人老爷。还会赖你几两银子不成?”老板闻言只得放开了手,道:“那是那是,我可等着了啊!”达庆“哼”了一声,不好意思再赊账消遣,转身出了烟馆,朝大德兴走去。
还没转过前街,远远就看到大德兴店内人声鼎沸。没等他挤上去,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四爷,您老人家这会儿别进去!”达庆一听不乐意了,道:“哎,你是谁?这是乔家的买卖,我是乔家二门的四爷,怎么就不能进去?”小伙计急道:“我就是咱大德兴新来的伙计呀。四爷,这会儿您可甭提您是谁,咱们乔家在包头的生意垮了,眼看着在祁县、太原、北京和天津的生意也要垮,这些人都是来要债的!”达庆惊道:“你说什么?乔家的生意垮了?我怎么不知道!”小伙计瞧了瞧他,轻声嘀咕道:“四爷,您一定是又到哪个温柔乡里呆着去了,这事全祁县都知道了,就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您,乔家完了!”
达庆丢开他,大惊失色:“乔家完了?不能呀!那可不行,里头还有我一万两股银啊,我们一家子,将来我进京赶考的花费,都在这上头!不行,我回乔家堡找致广去,他得还我的银子!”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租马车,谁租马车?我要去乔家堡!”小伙计摇头看他喊叫着一路远去。
大德兴对门的达盛昌总号内,崔鸣九一直隔街看着达庆,见他跑远,回头问二掌柜:“哎,这人是谁?”二掌柜不屑一顾道:“乔家二门‘有名’的举人老爷乔达庆!”崔鸣九眼珠一转道:“是他?十几年前中了一个举人,这些年每三年去京城考一回,次次名落孙山,还一条道走到黑。非要考中进士,出去做官的那个傻冒?”三掌柜笑着答道:“可不是他!当初乔家三门分家时,分到乔达庆名下的老股股银还有十五万两,这些年连本带利,让他吃得只剩下一万两,他却仍旧处处摆举人老爷的谱,吃喝嫖赌,寻花问柳,无一不沾!”
崔鸣九半晌不语。突然击掌自语:“好,这个人大有用处!”三掌柜道:“大掌柜,你在想什么?”一个伙计匆匆跑进向崔鸣九禀告道:“水家、元家的两位东家在五凤楼喝了茶,说好了乔家祁县、太原、京津四地剩下的六处生意一分为二,他们两家一家三处。”崔鸣九冷笑道:“是吗?池们动作够快的!元家也就算了,水家和乔家世代姻亲,下手也这么狠!你们替我想一想,乔家眼下还剩下什么?”两人想了半晌,皆摇头。崔鸣九“哼”了一声。捻须道:“不。乔家还有东西,乔家堡乔家大院可是座不错的老宅!”二掌柜吃一惊:“大掌柜,你和东家难道连乔家的老宅也要——”崔鸣九冷笑道:“不是我和东家要乔家的老宅。是乔家的生意一垮,乔致广自个儿就会把那座老宅顶出银子来还债。这面墙一定会倒。我们只不过伸一只手碰碰它,让它倒得更快点罢了!”
二掌柜、三掌柜虽然心惊,但还是频频点头。崔鸣九阴yin道:“哪天你们替我把乔达庆请来坐坐。”二掌柜低声问:“乔达庆?崔爷你真要用这个糊涂人?”崔鸣九白了他一眼道:“老天生人,各有用途,这个乔达庆,就有这个用途!”二掌柜、三掌柜互相对看了一眼,赶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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