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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雅拉干二十五里外
也许是所有危险都已被程枭派人铲除过的缘故,林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这次易鸣鸢走得很顺利,她走出城门后第一时间弃了累赘的车架,骑到马上快速赶路,有过前天逃跑的经验,她轻松避开所有的弯路,直直穿过了榆树林。
“快到了,很快就到了,坚持住。”易鸣鸢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在猛急的风中小声给自己加油鼓劲。
巡逻的士兵现在恐怕已经发现她逃走的事情了,为了不重现被抓回去的惨剧,她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驾马狂奔,这样才能一点点增加不被追上的可能。
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退,易鸣鸢咬牙待在没有马鞍的坐骑上,踩着镫稍稍立起,离开马背,以此分担腰臀上的肌肉。
易鸣鸢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太子妃嘴比她快多了,“没想到看着温吞像个君子,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府上侍卫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二皇子下朝时嘱咐人去取了老夫早些年写的东西,想来并不是无的放矢,你与公主夫妻两个很聪明,但小心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听老夫一句劝,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们能够沾惹得了的。”
文和畅抽过程枭手上拿着的书,掸了掸上面没剩多少的灰,仿佛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念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春秋,是本好书,拿回去多读几遍。”
没等程枭说出任何话,文和畅就转身疾步离去,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鬓边空增了一股沧桑。
“起风了,方才太阳还大得厉害,怎么突然变了天气,程大人!你愣着干什么,快回来收书啊!”杜康平朝着程枭的背影大喊。
“这就来了。”程枭把《春秋》收进衣襟中,靴子在石板上一转,回头抢救将要被雨淋的书。
公主府中易鸣鸢脚尖稍顿,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准去任何地方,可还没等他开口,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因此一咬牙,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她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人的轮廓,颤着手扒开表层雪块,绝望地发现那是一只硬似冰块的手掌,早就没了人的体温,她不敢在外面哭,因为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冻成坚冰把眼睛刺伤。
易鸣鸢跪在雪地里,膝盖处不断被融化而成的冰水濡湿,逐渐变成两滩脏污,无数泪水被憋回眼眶中,化为无力的一声哀嚎,“人呢,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达塞儿阏氏。”
半晌,搜寻的士兵聚集过来禀报,皆对着易鸣鸢摇了摇头,赶过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若是雪崩后两柱香时间内或还有救,现在脚下这些,恐怕早就死透了。
易鸣鸢看向眼前积雪产生的斜坡,他们暂时只能走到第六雪山向北十里的地方,再过去一点雪太深了,约莫能埋到人的肩膀,强行前进的话人和马都会陷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搓手摩擦,缓慢地站起身活络血液,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往一个个挖出来的坑中看去。
拢共挖出了三四十具尸首,有些埋得深,最多只能挖到胸口以上,易鸣鸢仔仔细细地掠过他们的面庞,渐渐产生了疑惑。
他们生前由于长时间处在极寒的温度下,脸色全都呈现充血的红色,确实是冻死的,还有些浑身青紫,这是被积雪的重量压死的,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尸首面容平坦,眉眼之处并不深邃,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匈奴人。
巨大的荒谬感冲入易鸣鸢的脑海,她蹲下身,顺着半截躯干刨下去,衣裳的手感有些奇怪,不是转日阙中统一穿着的羊皮里衬,且针脚乱七八糟,倒像是临时用其他皮子拼接赶制而成的。
她想起爹爹曾说过,大邺的军队中,会将士兵的姓名和籍贯缝在领子内侧,她伸手一翻,果不其然在最里面的衣领上发现了用细密的棉线缝出的内容——王二虎惠州阳舒县广济村。
是大邺人没错。易鸣鸢难得没羞起两团红晕,不久于人世的认知让她倍加珍惜陪在程枭身边的时光,她缩着身体拽住他的褡裢,说:“跟你待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不少。”
对她少见的黏人态度,程枭简直爱不释手,拿掉兽首面具低头笑道:“跨过火堆,驱邪消灾,阿鸢以后要健健康康的陪我一辈子,如果现在脸皮变厚一半,几十年后岂不是都能跟城墙比比了?”
“没有一辈子。”易鸣鸢面容掩在面具后方,小小声说。
哪有什么一辈子,他们还剩下的时间连三天都不满,刚到雅拉干的第二天,她便和黎妍说好自己搞定地图,马匹和令牌,她观察布防换岗的规律,到时候若没法拿到令牌,二人就找人手薄弱的时候逃出去。
自从有了另一番打算以后,每次听到程枭口中对于未来的憧憬,她都倍感愧怍。
“什么?”程枭听不分明,问了一句。
易鸣鸢放出声音,“我说,城墙都没你脸皮厚。”
她眼中悲伤的情绪流转,抓着男人衣襟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的无言后,程枭突然开口:
“前几天的时候,我听说喇布由斯拿刀指你。”
他虽然对部下在族中的行为并不多加管束,战场之外程枭给他们法度之内的绝对自由,但这并不代表着有人能给他的阏氏委屈受。
喇布由斯一向在战场上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战士,为人却高傲自大,常与人龃龉不合,闹到鼻青脸肿的程度。
易鸣鸢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意见不合乃是家常便饭,二人立场不同而已,她能理解,“我想让匈奴女子避免在生产后几个月内再度受孕,他觉得我别有所图,一时激动便拔了刀。”
面具有些影响呼吸,她抬手向上摘了一半,堪堪遮住额头,露出来的半张脸艳如桃李,柔声说道:“我没有伤到,所以大王别责怪他好吗?”
大王这个称呼总能让易鸣鸢想到占山为王的山匪,豪横跋扈,此时第一次这样叫程枭,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后。
唯一不用的是,她说的是劝解之语。
“为什么这么做?”程枭抬目看了一眼前方拿盆端碗准备泼水的孩子们,他还听说易鸣鸢施针解救了一个妇人,却拒绝给亲眼见证着出世的孩子起名。
他不认为她是如喇布由斯所说的那样心机深沉,但对她的举动仍然觉得费解。
易鸣鸢从他身上下来,和他解释了一遍接连生产对身体的伤害,手指曲起作酒杯状,“当时跟师傅学医时,我翻了许多医术,人就像是一杯酒,生孩子就像是倒出来一点酒,如果生得太多,酒液没了的时候,人自然也如朽木一般走到了尽头。”
她说得绘声绘色,很令人信服,程枭听后若有所思,“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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