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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书达礼、学富五车。他温良恭俭让。他儒雅潇洒、风度翩翩。
他不过是妈妈的幻象。
我被逼着练琴,学书法,背古文,默英文单词,参加各类竞赛小组。妈妈不是个坏人,但绝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一出问题,她就用书本抽我。
所以,当陈勉降临我家的时候,我长长吁了口气。就算妈妈不把她的变态兴趣转移到他身上,至少在我被妈妈抽巴掌的时候,总有个人会开口求情。
陈勉病重住院的那些个日子,我就开始拍他马屁。用零花钱给他买全套金庸,只因看到了他问隔壁床借书被拒时的狼狈。
阳光好的时候,我推他去楼下病区花园晒太阳。我把兜里的零食掏出来,无非是果冻和话梅,问他,你要吃什么?他摇头。我说,给你大的吧,但你以后要对我好。
他吃一点,拼命地咳。身体里好像有只鬼,要拼命咳出来。我用拳头捶着他。那个时候,忽然就领悟了,总有些人比你还要倒霉,也总有些人比你走运,这都是没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事。烦恼多是天定的,快乐却是自找的。只要你觉得快乐,你就是快乐的。所以,我要快乐。
陈勉病愈后,随妈妈的安排去了郊区一个机电厂。妈妈对陈勉的态度一直有些怪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无聊的时候会损陈勉几句,譬如笑话他夹杂方言的普通话,但是轮着别人笑话他的时候,她又会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气势汹汹跳出来辩护。爸爸走后,妈妈有些神经质,所以我并不以为意,要说妈妈对我,还不一样。
每个周末,我和妈妈都要坐上长途车,带着食品和衣物去看望陈勉。一般中午能到。我们三个人就着陈勉从食堂打回的几个菜吃上一顿,妈妈问他累不累,习惯不习惯,他答不累、习惯。他的话非常少,并且言不由衷。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你从他的话中根本不要想得到满意的答案。话仅只于回答,对他来说,就是这样。而且,他总能利索地封死对话可能展开的途径。当然了,背了妈妈,我和陈勉依然有默契,经常是一方抬头的时候,另一方也恰巧在注视你,于是就勾勾唇角,心照不宣地笑下。有时候,陈勉会背着妈妈塞给我他用废料做的模型,以前是飞机、枪之类,看我没兴趣,就改为笔筒、花瓶、收容袋之类女孩子喜欢的,他做得既实用又很有慧心,我常常当作礼物送给安安。
日子翻到90年代,妈妈那个国营单位改为股份公司,薪酬体制也相应做了变动。妈妈是销售,实行提成制,没业绩没提成,她必须外出开拓客源才能养得活家。就这样,她陡然忙了起来。于是周末的探视任务由我来完成。
我想这应该是我和陈勉共同的期望。
记得第一次单独去见他。我迷路了。
迷路起于我的贪玩。那是个挂着薄雨的秋日,我跳下车后,看到不远处有一农人正骑着三轮车过坡。路滑兼车里果实累累的缘故,车硬是踩不上去。我见状,放下给陈勉装食物的网兜,过去推车。
在我的帮助下,车子顺利上了坡,农人扔一个苹果谢我。
我咬着苹果,带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环顾四周:南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田畴,收获后的田地有着悲欣交集的复杂面孔。天空浓墨重彩,视线交会处,云层低得好像在吻别即将冬眠的土地。西面是一大片子林子,深厚浓酽,有森森的神秘气息。东面则露出一带河的背脊。雨的激荡下,有温婉与雄浑的双重美感。那大概就是京杭大运河了。我生来爱水,决定看看去。
可运河看着很近,实际上离得挺远,它似怕我一样,我每前行一步,它便后退一步,茫无终点。慢慢地,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来。我的目的似乎只在于攻克那条害怕我的河。
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我才摸到河边。河岸坚实。河面苍茫。雨大了些,击在水面,翻出腾挪的浪纹。时不时的,有船过去,有轰隆响着的轮船,也有轻摇慢划的渔船。透过半露的帘幕,可看到船里人家的生活模样。厨房、客厅、卧室。家在漂流,这给了我异常浪漫的想象。
那日,我就坐在岸边,看一只只船,徜恍于漂泊的梦境。直至陈勉汤汤水水地寻来。
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被我忘掉的网兜。脸上的惊惶已经过去,只剩了漠然。他大概在雨中等了太久的时间。
“好玩么?”他把装着红烧肉的兜扔到我面前。
“好玩。”我未改色,目光盈盈。我从来就不怕陈勉。他生气尤其不怕。
他说,下次你别来了。人丢了,我负不了责。
我说,下次我还要来。人丢了,你就在这里找我。我又指着烟雾里的船说,“陈勉,我长大后想买只船,坐在船上,去很遥远的地方。”
他没好气地说:“你为什么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说:“好玩啊。陈勉,除了w市,你去过哪些地方。”
他想了下,好像那些个地名是个珍宝,他不想那么轻易掏给别人看,“广州、深圳、大同、郑州、武汉……”
“这么多?”
“我跑货运嘛。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路上。我跟你相反,那时候,就想着停下来,好好睡一觉,醒在自家床上,床头有热饭吃。”
“这样——”我感叹着。总觉得我的理想比他要唯美一点。
这块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所在。有一块很大很平整的青石,上面坐个人就是一块望夫崖。石块后,有一小排野生的桑树,树下疯长着离离的草。运河上方刮过来的风有微微的鱼腥,但是浩瀚敞亮,像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