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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吐下舌头,作个鬼脸:“我是鬼——”
男孩咯咯笑,“骗人,鬼才不会在大白天出现呢。……那个,你爱吃牛奶吗?”
“牛奶不好喝吗?”
“不好喝,腥的,我爸爸也不爱喝,可是妈妈说,不喝不会长大,我觉得她在骗人,我看爸爸就长很大很大……”
在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时,安安端着煎鸡蛋出来了,脑后挽着松松的髻,几绺掉下来,贴在脸边,在光线的抚触下,温婉无比。她荡着轻快的笑,俯身对小男孩说:“虫虫,叫锦年阿姨。”
小男孩学我刚才那样吐下舌头,说:“她是鬼。”
我伸手去抓小男孩,男孩猴子一样爬下椅子,边跑边挑衅。意思是来啊,来抓我啊。我们俩在房间里转圈圈。安安在边上劝:“别闹了呀,快吃饭。”
我到厨房,倚着门,“嗨,不够意思啊,这样重大的事都没跟我说。”安安扑哧笑:“他叫虫虫,是孤儿院里的孩子。逢着周末,我会把那边的孩子轮流接到家里来过。这都是陈勉在时留下的习惯。昨晚因为你来,我把虫虫放隔壁了,隔壁有个跟他一样大的女孩,虫虫老说要追她。”
我忽然有了点印象,“那,他说的爸爸是陈勉?”陈勉也是孤儿,他怜己及人,在跃过生存线,手头渐宽的情况下,尽自己所能给如他那样的孩子一点成长的光与亮。
“嗯,那边的孤儿都叫我们爸爸、妈妈。他们觉得这个称呼比叔叔、阿姨来得温暖。”
我心头热一热,又陡然凉一凉,问:“那么陈勉,在哪?你一直知道。”
安安不言语,低着头拌菜,留给我一段白皙似藕的脖颈,我不禁想,她是否也这样给陈勉做过菜呢。低着身段,留着一截温柔。陈勉在睡眼惺忪起来的清晨,隔着厨房玻璃窗飘进来的紫灰色的晨曦,双手交叉挽住她的腰,一低头就在那脖子上刻下寸寸甜蜜。我被我的想象激得心乱如麻。
一阵后,安安抬起头,沉静地说:“锦年,我知道你在找他,我也确实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对不起,他不让我告诉你。”
我确实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找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还能找到他,于是,原先迫不及待的想法开始逐渐消弭,只有找的意义,而不去在乎结果。我相信,两个活在彼此时间之外的人,因为惦念,可以享有某种完整的私密空间,可以超越时光,握手、跨越。
可是,我并没有料到的是,陈勉与安安有如此富足的联系,这种了解,好比在我自以为私密的空间戳了一个洞,我忽然有一种被欺骗而至沮丧的感觉。
我尚记得,陈勉出国前,给我留一张机票: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
我没有追随他而去,因为尚没有勇气去蔑视世俗,尚以为我们各自的人生还有其他的走法。他是一个执恋的人,我不是。我需要经历人生更多的加减乘除。
要等到在之后的人生里磕碰兜转,无从突破时,我才怀疑当初的选择,然后焕发精神、孤注一掷。
三年的孤单旅程,我以为我想明白了,可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了,但形势显然与我的想象背道而弛,我每一次的准备,似乎都跟不上这急景流年的步伐。
我告别出去。外面阳光明明,晒得人脑子发昏。
4
下午,我接到顶头上司邱淑玲女士的电话。她打哈哈说:“怎样,晚上没约吧,一起吃饭吧。你也知道的,没男朋友的唯一坏处就是没人可以搭伙吃饭,周末总让人无聊。”
邱淑玲女士在我入职后,迅速把我引为“天涯沦落人”,无聊的时候会叫我吃饭、逛街、泡吧,她喝醉的情况下,我负责送她回家,她家里养有宠物一堆,见她烂醉归来,都会体恤地围着呕吐的她乱转,动物的眼神比人还懂得疼惜,可惜的是女强人邱淑玲需要的终归是个温暖的怀抱,而不是一堆温暖的毛皮。她吐后,会直愣愣说:其实我也想做宠物。哎,真没什么意思。家里从一枚钉子到一张双人床,从一朵胸花到一打玫瑰都是我亲自买的,可有什么好骄傲呢。
再强悍的女人终归需要感情的慰藉。工作,不过是拿来填塞一下空虚。
我没过问过邱淑玲的情感,她也一样,这也是我们可以交往下去的前提。人与人交往,很多时候,需要的不过见证自己的非孤独,而见证本身其实很孤独。
我迅速答应陪上司去吃水煮鱼。用的是陪,因为她买单。我们俩能一拍即合,除了都“剩”得孤独,还有个共同点就是无辣不欢。无论是对食物还是情感,我们都有极其辛辣的口味。边吃边肆无忌惮品评男人,这也是一大快事。
赴约前,我翻箱倒柜,刻意收拾了一番。因为邱淑玲女士极重形象,她秉承的信念就是“剩下的都是精华”,内心再不堪,公众面前绝不能作出顾影自怜的姿态,一定要抖擞精神,谈笑人生,完美诠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的新时期女性形象。
7点,我准时赶到菜百对面的“麻辣诱惑”。不知道邱淑玲怎么会挑了这一家,我并不陌生,若干年前,我就住在附近,这家店我常来光顾。
若干年前,还有沈觉明陪我吃。他素不吃辣,却被我逼得没有办法。
——我们两个比赛吃辣椒。
——小姐我认输行吗?
——不行。
他眼泪汪汪地跟着我吃了一只又一只。
若干年前,感情虽然不瓮不火,可即可离,但是至少有个人愿意陪你发神经吃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