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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似乎被打击得很深,竟然结巴起来,“我……我当然……我会的。”“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再见。”母亲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句,高声叫了他们俩的名字,“有和,有家!妈妈走了哦,你们来送我一下。”两兄弟只得从房里出来,看到跟著母亲站起来的父亲一脸焦急不舍,嘴里却说不出什麽。任有家心有不忍,但确实把弟弟的话听进去了,他作为儿子只能帮到这里,还可能跟弟弟说的一样,帮的都是倒忙。他顶多也就能安慰一下父亲,“爸,我跟有和送妈出去,很快回来,你别想太多。”任海摇晃著身体坐下去,眼巴巴地看两个儿子护送前妻出门,心里明白再多悔恨也改变不了从前,前妻永远不可能原谅他,更不可能放弃现在的优裕生活回到他身边。酗酒後醉醺醺的打骂、发现妻子伤心出轨後变本加厉的虐待、背著妻子偷偷收下郑浩德的那笔钱……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的,每一件错事都是他亲手做的,他怨不了别人,怨不了老天,他能够憎恨埋怨的只有自己。其实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因为内心自卑的迁怒,才把怒火发泄在妻子和两个儿子身上,不断伤害著最亲的人,终於把他们一个个推离身边。妻子当他是个陌生人;小儿子曾经拿他当仇人,现在看在大儿子份上勉强容忍他;大儿子很孝顺很善良,一直被他拖累著,还一次次原谅他的暴力……妻子说得很对,他带给亲人的只会是拖累。他回想著这些年发生过的所有事,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然後脑袋一歪,慢慢地倒在了沙发上。等到两兄弟送完母亲回家,就被歪倒在沙发上陷入昏迷的父亲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突然中风,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送院途中他就醒过来一次,血压虽然很高,但肢体可以移动,也可以正常说话。两兄弟稍稍放心了一点,这情形看著不太像中风,可父亲进院做完几个检查之後,他们才知道情形不比中风更好──尿毒症。主治医师找他们俩约谈治疗方案,入院以来的治疗费用主要由任有和负担,父亲也把为数不多的积蓄都交在儿子手里,即使经济上还可以支撑,依靠透析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的方法就是凑足费用尽快做换肾手术。钱还不是最重要的,任有和开口找了柯天卓,对方当天就打款过来,数目绝对足够。兄弟俩的争端在於,任有家要求自己做配型,却不同意弟弟做,任有和只能苦笑著反驳哥哥,“他是你爸,也是我爸,我更年轻、身体更好。”任有家死活不肯让弟弟先做,抢在前面先做了配型,但结果并不是太理想。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他靠在弟弟的怀里哭了,“为什麽呢……我应该是完全符合的啊。有和,我不想让你做……那是一个肾,你是为了我才肯捐给爸爸。我不能让你失去一个肾……你不要做。”病重的父亲也反对小儿子做配型,用的理由十分奇特,“有和……你要是做了那个,结果人家都知道你不是我亲生的,那我没脸见人了……你别做,我这把年纪其实也活够了。”任有和才不管他们俩,他的心硬如磐石。如果他不做配型,他害怕哥哥勉强也能捐上,在肾源稀缺而且病人有两个儿子的情况下,哪有那麽容易说服其他亲属?比起自己失去一个肾,他更接受不了哥哥去做这件事。他非常坚决,找医生悄悄做了配型,结果也正如他所愿,完全符合供肾条件。他没有跟哥哥说,而是趁哥哥不在的时候跟医生一起通知父亲,“爸,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确实是你的儿子。你等著做手术吧,钱也凑好了。”最後的告白对於父亲,任有和没什麽过多的感觉,要说他的决定出於同情或者报答养育之恩,都只是伪善的鬼扯。他仅仅是为了哥哥,因为哥哥想要父亲活下去。那是哥哥的责任,所以也变成他的,他无可抱怨,也不会反悔,既然下了决定就会平静的执行。他知道很难瞒过哥哥,对方几乎每天都会抽空守在医院,到手术的那天要怎麽避开哥哥是个大问题。他也没有通知母亲,自从他和哥哥把父亲入院的事情告知母亲以後,对方并没有多的表示,只汇来了一笔钱,劝告他们不要太积极。但他从哥哥的态度已经看出,哥哥十分迫切地想要捐肾,能阻止哥哥的只有他。跟父亲私下谈的时候,他以为父亲会欣喜若狂,并没有想到对方第一个反应会是沈默。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想过父亲会忏悔地痛哭,会拉著他的手感激涕零,就像那次对母亲忏悔时的表演一样,唯独没料到父亲只是安静地低下了头。他没有太过注意这一点,接著跟父亲商量怎麽瞒过哥哥,听到他後面的话,父亲才虚弱地问他,“你没跟有家说?你要我瞒著他?”“嗯,我们不必告诉他。”任有和只能这麽处理,他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哥哥陷於两难的痛苦,他们不应该那样折磨哥哥。“你……”父亲嗫嚅一下,又沈默起来,良久才叹出一口长气,“你们都是好孩子,不像我。我拖累你们这麽多,真是对不起雅丽,也对不起你们……”任有和最不爱听这种感性又无用的话,心里微微冷笑──终极忏悔果然又来了。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做过所有伤害亲人的事情以後,只要假惺惺的忏悔感慨一番,就能获得原谅和救赎。那曾经有过的伤害又算什麽呢?这男人根本不需要付出代价。他和哥哥的原罪,就是身上流著这个男人的血,有生之年都必须为这份原罪不断地被索取吧。他不耐烦地开口打断对方,继续探讨怎麽瞒过哥哥,父亲伸出颤抖的手指抹了把眼泪,第一次摆出属於“父亲”的架势,挺直腰板拍一拍他的肩膀,甚至还慈祥地对他笑了,“有和,别急,爸有办法。你先去买点吃的,我嘴馋。”任有和看父亲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只得容忍对方的任性,“你想吃什麽?”父亲眼神贪婪地注视著他的脸,好像马上就要亲他一口似的,笑得更加肉麻兮兮,“随便……你随便买点什麽给我吃,我都高兴。”他摸不著头脑地“哦”了一声,被父亲盯得有点毛骨悚然,站起身来就大步走出病房。自从他记事起,父亲从没有用过这样“慈爱”的目光看过他,这让他怎麽可能突然习惯?出了医院,他正在超市里随便挑点零食,看到刚下车的哥哥走过来,他提著购物篮跑到门口摇动手臂,“哥,这边!”哥哥疲惫的笑著看他,停住脚步在路旁等候。他赶紧结了帐跑过去,跟哥哥一起走进医院大门。两个人在路上聊了一些,无非还是以父亲的病情为主,哥哥每天都在联系几位堂叔伯,希望说动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女来施予援手,恳求的话说了一筐又一筐,至今得不到明确的回复,多是自己愿意家人却很反对之类。毕竟那是一个肾,取走就不能再生。任有和对哥哥的天真与执拗感到无奈,他从来没有期待过别人来帮助父亲。那只是哥哥跟他的责任,不是别人的,这个世界哪里来的那麽多圣人,不去期待救世主才是最好的,那样就不会太失望。他心疼哥哥四处求人的卑微姿态,尤其他知道那都是无用功,然而他又不忍揭破,还要作出一幅满怀希望的样子鼓励哥哥,“嗯,哥,你别急,会有进展的,我们慢慢来。”两兄弟小声聊著走出电梯,进了病房发现父亲不在床上,顿时相视著一愣,问起隔壁床的病友。对方摇头不知,说自己也刚才厕所回来,任有和马上跑出病房去问当班护士,却看到一群病人围在窗边探头向外,嘴里还在大声讨论,“哎哟,楼下好多人!他们都在仰头,看什麽呢?”任有和心里浮上一种奇怪的预感,心跳骤然加快,冲过去扒开众人也把头探出窗外。楼下果然围著很多人,全部都仰著头往上看,七嘴八舌地听不清在说什麽,还有人挥舞双臂大喊大叫。他把脖子再探出一点,手扣著窗户框转头向上看──顶楼的栏杆上坐著一个中年男人,虽然隔著不少楼层,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他还是直觉地认为,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他忍不住浑身发僵,大脑的运转因此停止几秒,随後才感到血液开始重新流动,猛然缩回自己探在窗外的脖子。他握紧双拳转过身,看到哥哥就站在几步之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奇怪,就像有什麽特殊的感知能力一样。他实在不想对哥哥说,但不得不说,“爸好像在顶楼,我们快上去。”哥哥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即稳稳地站住,比他看起来显得更镇定,“嗯。”两个人立刻赶上顶层,在好几个医护和保安人员的阻拦下说明亲属身份,才得以被放过去,还被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然後一起脚步很轻地走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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