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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房中,宝儿连连喊累,就在一张脚踏上坐了,再不肯动弹。珠儿上来接了衣裳,端了茶碗上来,便斥宝儿道:“这房里属你是个没规矩的,奶奶还没坐下,你倒先歇着了。知道的,说咱们奶奶宽宏。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这家里正头的小姐呢。”
宝儿撇嘴道:“你不跟奶奶出门,不知外头的事。这一日人来客往,好不劳累。今儿二房的偏又跑来打秋风,在老太太房里坐了半日,又和太太嚷了一通。也不是我做丫头的排揎主子,这大太太和二太太,今日闹的也忒不像了。谁家的太太,似她们这般,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什么粗鄙的话都说出口来了,甚而还要撸袖子动手,平日里一应的体面尊贵都不顾了。叫一家子人瞧着,真是怪可笑的。”珠儿便接口道:“我今儿在房里,也听人说了一句半句的。我心里还不待信,谁知竟是真的。咱们太太的肝火也忒旺了,又是这样一个莽撞粗糙的脾气,怎怨的合家子下人都不听她的。只看她行的这些事,怎能服人呢!”
夏春朝换了衣裳,在凳上坐了,吃了两口茶,听这两个丫头说话,便道:“还是少言语罢,背后编排太太,又像什么话呢。”宝儿便道:“我倒是不懂,今儿二太太过来,在老太太跟前很为奶奶说了些好话。奶奶却怎么不领情,话里话外只是向着太太?太太平日那等苛待奶奶,奶奶倒还替她说话。”
夏春朝笑了笑,说道:“你当二太太讲那些话,是真心为着我么?她同咱家是一向不合的,不过是想煽风点火,挑唆着我同太太置气,她好在一旁看咱们的笑话,又或趁机捞些便宜。如今的人都学乖了,话到嘴边留半句,借刀杀人,渔翁得利,都是全套的武艺。她不是咱们家的人,又怎会真心为着咱们?咱们闹将起来,反叫外人钻了空子,能得些什么好处?”说毕,又叹息道:“家宅不和外人欺!”
宝儿闻言便不响了,珠儿接口道:“奶奶凡事心里有数,倒要你在旁指摘么?”宝儿朝她吐了吐舌头,也就罢了。
少顷,夏春朝又道:“再过两日,少爷就要回来了。咱们倒要好生预备着,给他接风洗尘。这经年不见,也不知他在外头好不好……”话至此处,不知想起些什么,忽而面上一红,便低头不语了。
那两个丫头听说少爷回来,都又惊又喜,齐声问道:“少爷要回来了?不是说还得几日么?”夏春朝说道:“信上说,为着清明上坟之故,他是日夜马上赶回来的。大约后个儿,就要到门上了。”珠儿便嬉笑道:“少爷回来,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倒要预备些什么呀,不过日常听吩咐办差就罢了,倒是奶奶要好生预备预备。我听闻西北苦寒之地,军中十分清苦,守军中便只有些粗鲁汉子。少爷在那里一留数年,见不着半个女人,这一回家见了奶奶,还不知是个
什么情形呢!何况,奶奶同少爷原本就恩爱非常……”她话未说完,夏春朝便已笑骂道:“我撕了你这个小蹄子的嘴,连我也敢嚼说起来!没出门子的姑娘,这样轻狂的话也敢说,日后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说浪!”一面就吩咐珠儿道:“你去将她嘴打两下子。”
珠儿也知奶奶玩笑,便笑盈盈的走过去,伸手假意要打。宝儿自然不肯让她打,两个就斗在一处。
夏春朝看两个丫头嬉闹了一回,心中忽然想起桩事,暗道:虽说军中不准家眷跟随,但听闻朝廷拨有营妓服侍。他素来不是个坐怀不乱的脾气,这几年又岂会甘愿当柳下惠么?这人心是没个定数的,几年不见也不知怎样了。转而又想起柳氏私下的那把算盘,虽是被她使计阻了,但柳氏的性子素来顽固,又怎会轻易善罢罢休。那章雪妍也算生的风流人物,和自家丈夫又是姨表至亲,到那时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想至此节,她脸色一黯,只是愁眉不展。
这般坐了一回,长春忽从外头进来。
屋里众人见了,连忙起来招呼,请她坐。夏春朝便吩咐丫头拿茶与她吃,又笑问道:“已送了姨太太去了?你倒有空过来。”长春笑道:“太太午间没好生睡,这会子害乏又歇下了。因没别事,我过来看看奶奶,又有一桩事要告诉奶奶。”说罢,便将今日章雪妍言语行事尽数告诉了一番,又把那簪子也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笑道:“这表姑娘也真叫人没法说的,都是一家子的人,我又是个丫头,她若有事吩咐我便罢了,又何必做这样子的事?还赶着我叫姑娘,也不怕跌了自家的身份。”
夏春朝听闻,心里明白,微笑道:“她既送你东西,必是看重你,你收着便了,又怕什么?”长春知她这是试探之意,便笑道:“她看不看重我,那却也没什么。何况奶奶也知道我,平日里只爱戴些时鲜的花朵,这簪子于我没大用处。我拿着也只是糟蹋,想着或许奶奶用得上,就给奶奶拿来了。”夏春朝会意,笑了笑说道:“难为你惦记着。”便转头吩咐宝儿收了。
长春又道:“还有一桩事,想想真是怪招笑的,我且讲与奶奶听。”说着,略停了停,便道:“今儿表姑娘给了我这簪子,我二人正在树下立着说话。姑娘忽然走来,便问我们做什么。随口问了两句,便要我带了表姑娘回上房,恐她走错了路——这倒也是好心。只是咱们姑娘的脾气,奶奶向来知道,是有些急三火四的,嘴里的话便有些重了,其实没那个心。表姑娘却不肯走,倒和姑娘对了几句。落后,因怕太太等急了,表姑娘便跟着我回了上房,姑娘也一路去了。其时,倒也无话。只是后来姨太太起身,我送了她们两个到二门上。这表姑娘便怪叫起来,说丢了手帕子。姨太太没别的话,立时就打发我回上房去寻。上房地下一向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她的帕子?何况今日一整日,我也没见她拿出来过。这表姑娘见没有,便不依不饶,一会儿说那帕子值多少钱,一会儿说如今已没得买了。说了半日,又扯出同姑娘说话的事来。我挺不过去,便挤兑了她两句,姨太太这才带了她去。奶奶说说,这可笑不可笑?倒好似咱们家姑娘,竟会贪她一条手帕子!不过是几句玩笑话,就这样小气。我眼里可当真看不上这样的主子。”
夏春朝听了这篇故事,浅笑道:“她是太太的外甥女,怎会行出这样颠倒的事儿来?或许她是当真丢了手帕也未必可知呢。”长春便道:“就是真丢了,也不该当着主家的面讲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当件事拿出来说。咱们家上下,老太太、太太都把她当个亲戚看承,奶奶更不必说了,才见面就给了她那许多好东西。一条手帕子,还不知是丢在何处的,她便这等计较,哪里管过什么亲戚情分!”夏春朝含笑说道:“你也体谅她些,她家里穷,难免不把这些小东西看在眼里。”长春听出她话中讥刺,也就一笑了之,又坐了一回,便起身去了。
待长春去后,夏春朝便道:“把那簪子拿来我瞧瞧。”宝儿将簪子递与她,说道:“奶奶,这表姑娘看来倒不是个安分的人呢。”夏春朝嘴里说道:“她便是安分的,也要叫咱们太太教唆的不安分了,何况又有那么个母亲。”一面细细打量那簪子:只见这是枚银簪子,簪头上刻着菊花细纹,纹路鎏金,顶头又镶着一枚指定大的青玉珠子,打磨的圆润光滑。工艺虽精,料子却着实一般,市价不过五两银子就满顶了。她看了一回,又翻过去,却见那簪身上却刻着一溜小字:雪落瑶台隐玉时,妍华初绽未可知。
夏春朝打量了一回,心里暗道:原来这隐着她的名字。便将簪子递与宝儿道:“好生收着,日后说不准派个什么用场。”宝儿答应着,将簪子照旧收在一方松木云纹盒里,就搁在了柜中。
却说那夏掌柜得了夏春朝的吩咐,回去便将话照实同和祥庄李掌柜讲了。那李掌柜却不敢自作主张,走到店铺后头书房中,转述与沈长予。
其时,那沈长予正于案后看书,听了李掌柜一番话,莞尔一笑道:“她倒也是个精细之人,竟没落进这套中。”李掌柜道:“这陆家少奶奶实在难得,我已将价钱出的极高了,她倒不为所动。买卖人家,又是个女子,能不为小利所诱,便是男子中也是少有的。只是咱们话已放出去了,却要如何?”沈长予端起青瓷茶碗,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就照她说的,全数买下。她说他们庄中有存货,你便带个伙计,跟他们去庄子看看。若东西实在是好,就跟他们商议着按季预定。”李掌柜一一答应着,眼看东家再无言语,本要出去,临行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听闻陆家少爷就要回来了。”言罢,见沈长予不置可否,也就告退出去了。
那沈长予面色淡淡,喃喃自语道:“陆诚勇……这一介武夫,却怎么配得上她!”言罢,将手中茶碗向案上一掷,便有些许茶汤泼溅出来,沾湿了书卷。
心事
自打那土兵来家送信,陆家大小无不欢悦,里外一派喜气洋洋。旁人倒也罢了,夏春朝却是一日三秋,望穿秋水,日日倚门引颈以盼。宝儿、珠儿两个丫头,看她这般情状,便时常拿话打趣儿。她心里焦躁,倒也没工夫理会。
闲话休提,日月更替,转眼两日已过。
这日晌午时分,上房里摆了饭,因陆贾氏吃斋,便只柳氏一人用饭,夏春朝在旁服侍。
那柳氏因着儿子即将归家,心里高兴,倒把往日那对夏春朝的憎厌之情减了三分,同她说些家常,又问道:“勇哥不日就要来家,各项可都预备下了?”夏春朝回道:“都妥当了,房里也收拾了。前日老太太说要为少爷接风,宴请族里各亲戚,帖子也都使人送达了。各样菜蔬酒食,已发了筹子打发人采买,陆续来家。”柳氏听在耳里,心中便添了几分不悦,说道:“你就这等做主,也不知来同我商议商议。”夏春朝笑回道:“原是要同太太说的,只是距少爷来家已是时日无多,东西要的急,便不及告与太太。往日这样的事,我也操办过几场,想也不会差了,故此就没告诉太太。”
柳氏瞥了她一眼,不理这话,只问道:“既是遍请合族亲眷,可有给你姨妈一家送帖子?”夏春朝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既是咱们家里的事,就不必去请这些外人了。故此,媳妇便不曾往姨妈家送帖子。”柳氏闻听此言,气结不已,放了筷子,冲口就道:“那是我嫡亲的妹子,又是勇哥的姨妈,怎么就成了外人?莫不是只有姓陆的能登门,旁人都不许来么?那怎么你又在这里站着?!难道你姓陆?!”夏春朝面色如常,淡淡说道:“太太这话实在没有道理,我是陆家的媳妇,自然是陆家人。若照此说,那为什么太太也在这里?”言罢,顿了顿又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太太若觉不好,该问老太太去,实在问不着我。”言罢,眼见柳氏午饭将毕,便道:“太太且慢用着,我前头还有些事,这里就叫长春她们服侍罢。”一语未休,也不待柳氏发话,微微欠身作福,径自出门去了。
柳氏气不可遏,待要叫她回来训斥,又思忖她未必肯回来,只在屋里坐着生气。
长春见状,便带着忍冬上来,收拾了碗盘下去。
柳氏坐在炕上,心里盘算了一回,忖道:如今我一人孤掌难鸣,这一家子大小都是那贱人手里收拾出来的,也没个可商议之人。不如还是问问妹妹的好。当下主意已定,便向长春道:“这里丢着,交予忍冬收拾,你到门上将素日听传跑腿的小厮叫一个进来。”长春听说,不知这太太又要生出什么故事,先不动身,问道:“太太要做什么?”柳氏道:“往你姨太太家里送个口信。”长春便道:“我劝太太还是省省罢,何苦去淘这个闲气。老太太既吩咐了只请族中亲戚,太太又何必硬往上撞?倒惹得一家子都不痛快,只叫二房的看笑话。”柳氏将眼睛一瞪,斥道:“小蹄子,我如今是连你也使唤不动了不成?!叫你去你就去,丫头奴才,哪里有这许多话好说!”长春见她耍起泼来,只好依言走去,喊了个小厮进来。
柳氏将那小厮叫到跟前,交代了几句话,又给了他几文钱,便打发他去。长春跟脚就要出去,柳氏一眼望见,就知是要送信的情儿,就开口喊住,说道:“你往哪儿去?今儿就在这屋里,哪里也不许你去,我有事要使着你哩!”又把忍冬叫到跟前,照样发落一遍。长春无奈,只好罢了。
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岁,不知世事,得了太太吩咐,将赏钱掖在腰里就出门而去,一路寻寻访访走至章家门上。
这章家因着家道艰难,进京之后,借柳氏之力,于臭水胡同赁了一所小院。这院子左间住着个皮匠,右舍是个卖鱼的,整日污水横流,腥臭冲天。若非如此,那章家却再无力量租赁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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