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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好安静。众人隔在门外。事情先已商量好了:由王韦的闺女持先生遗像,王韦捧骨灰盒,出馆上车,去乌镇;到晚晴小筑,再由我接过骨灰盒,小代持遗像前导,迎先生回家。向宏关照说,本乡的其他习俗,就免了,但必须跨过大门口点燃的稻草,意谓完成生死的交割。当然,我都应了。
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遮掩焚化炉的彩色玻璃门拉开了,我们小小的行列走出来。候在甬道的众人见状拥来,又复闪开,随即簇拥我们,向外走。小代,小杨,如临大事,奋勇地跟着——在医院的日子,先生忽有需要,他俩便是这样地耸身跃起,着即奔来——我唤他俩来我左右,拉起手,孩子有点错愕,随即手指握紧,脚步沉稳了。就这样,我们跟着王韦——仿佛跟着先生——继续走,穿过空荡荡的告别厅,走到阳光下。
车队向乌镇开。自十一月十五日先生离开晚晴小筑,此刻终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了。下车后,我接过先生的骨灰盒,走向晚晴小筑大门——现在他变得那么小,由我抱着——青天白日下,那堆点燃的稻草几乎不见光焰。二楼灵堂挤满人。骨灰盒有点沉的,我不知是这般重法。先生到家了。灵堂隔壁就是他的卧室。小杨帮我将盒子挪放壁炉的上端。
木心先生遗容。谢谢郑阳留下这唯一的遗体影像,两小时后,木心就没有了。
下午一点,我们步出告别厅。王韦的女儿捧着舅公的遗像,走在前面。后排左起:小杨、我、手捧骨灰盒的王韦、小代。
昭明书院木心追思会现场。(郑阳摄)
连串的事,一件接一件,做完了。死,葬礼,原来这般平实而肯定。我记得每个细节,但我不愿写出在办公室停留的半个小时。再不能问先生了——他在乎,且精通什么不要写,又使所写下的,仿佛不写——其实,办公室尽头还有一扇小门,开进去,便是焚化间,成排的锅炉,很干净,有如厨房,绝不可怕,如死亡,明确而简单。
那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见么?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他们要我戴上墨镜,然后打开炉膛的小小铁门,如赐特许的礼遇,让我正视熊熊烈焰。
“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
“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
“十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座位上,一直哭,列车员现了,他说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
“我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我知道今天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
“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
“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
“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刚才那么多青年读者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
“他不情愿出来,他觉得关在地下室,有吃的喝的,很潇洒——我现他在说谎,他用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突然消失了。”
“我们有鲁迅的传统,周作人的传统,胡适的传统,张爱玲的传统,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
“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
“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
这就是下午在追思会上我所听到的一小部分说话,全文记录后,近四万字。以上言者我只认识四位:上海的陈子善,北京的孙郁、李春阳,纽约人弗里德。其余都是陌生的青年,会散后,再没见过。
我也叨唠了。怎么那时还能絮絮说话呢。此刻想来,不知如何过了那一下午。两百多人坐拢时,长排轩窗的垂帘缝透入阳光,直射会场,散会时,已过掌灯时分——上午的告别仪式,我不肯哭,午后会场听几位陌生青年口口声声说出这些话,好几次,我老泪纵横。到这岁数,大约能用这用滥的词语吧:眼看先生老下去,我总抱歉自己的年轻,今天他被烧掉了,我成了一个老人。
小代、小杨,是我最先给大家介绍的青年,仿佛他俩是先生的未亡人。孩子应声起立,之后忘了请他们坐下,他俩老实,站了许久,有如罪犯,此后,什么也没说——中午先生还在,哪怕是尸身,之后,尸身也没了——从那天开始,我一见小代、小杨,就像面对木心。
多数与会青年从未见过先生,也未来过乌镇。我已很难想象读者从文字中如何思量他们所想象的木心,而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径自来了,仅仅为读过他的书,为书中那些字。那天追思会场一遍遍环视满座青年的哀戚,我不是感动,而是惊异,不全为了那份集体的哀戚,而是,这些动容的脸,何其年轻:哀矜之于年轻的脸,其实是憬然懂事的意思——因为文学,还是因为木心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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