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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菲力(第1页)

#11

心重重颤了一下。那种差一秒就被抓包的恐惧好像还残存在血液中。于夏矢口否认:“不是。”

女生显然不是擅长撒谎的类型,手足无措四个字都快刻到脸上。陈西昀笑了下:“我还没说是哪一次。”

像走在悬崖边忽然一脚踩空,懊悔的情绪来不及上涌,又被巨大的心慌填满。于夏第一次看见男生这样的笑意,礼貌却稀薄,与其说是有什么值得笑的事,不如说只是为了令气氛不那么像对峙。

温顺的人发起脾气来反而最可怕,毫不吝啬使用笑容的男生,一旦笑容褪去,就令人如坠冰河。

落日太红了,于夏有种微微的眩晕感。皮肤表面的海水蒸发,小腿紧绷绷的,嘴唇也紧绷绷的。眼睛很烫。

明明被揭露的那一刻,除去慌张惊恐,心头还不合时宜地有了一丝解脱感。最不想被他发现的事终究被翻到太阳底下,铡刀落下来了。已经是最糟糕的状况,干脆再没礼貌一点,问出口,把爬到喉咙的小蚂蚁消灭掉吧。

女生回避着视线,微微发抖的唇几次想张开,又缺乏勇气一般闭合着。脸上血色退尽,白得像一张过曝的照片。

好像把她吓到了。陈西昀轻咳了声,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太凶神恶煞。本意没有想质问或是怎么样,倒不如说,发现那个人是于夏,才令他感到意外。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往这位安静生涩、毫无交集的女生身上想过。

想问你是我的“粉丝”吗。这是李松的猜测。那时陈西昀他们乐队还没上电视节目,但已经靠各种免费演出积累了一定量的人气。不乏追到明山来向他告白的外校女生,这样想的话,有跟踪狂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种问法也太自恋了吧,陈西昀屈指蹭了下鼻尖,想说算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你在那个群里吧。”于夏微微抬起头。女生的声音有些发干,像水分蒸发过后岩石上留下的一层盐霜,轻薄,苦涩,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毫无指向性的问法,陈西昀一时没能和什么联系起来:“什么群?”

于夏说:“我在随便乱加的群里见到你了。那个,大家都在聊怎么去死的群。”

她还不知道它的性质叫作“约死群”,只能用群聊内容来描述。毕竟不是什么阳光的东西,她隐掉了自己加入的真正动机。

“‘我的新世界’?”男生有些明白过来的语气,念出群名,完全不像被撞见阴暗面该有的表现,像是为这一出阴差阳错的乌龙,短暂愣神后他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笑容的性质不够开怀,不是那种心情大好才展开的笑容。可阳光又坦诚,还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于夏想不到。可是,陈西昀的模样又实在不像在说谎。他要往下说什么时,手机铃响了。男生示意她稍等。她听出,电话那头的人应该是陈外公,忘记带家门钥匙了,问他几点回来。

“我要先回家一趟,”挂了电话,陈西昀看了眼手上的表,发觉时间不够,便拣出最重要的问题,“你现在还那个群里?”

“嗯,”于夏不算撒谎地补充,“因为认识了朋友。”

说这话时,女生没有了刚才那种慌张。陈西昀弯腰拿起花坛上的黑色书包,斜背上身,不太正式的拜托,令人即便想拒绝也没压力:“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再看一次那个群。”

于夏答应了。两个人走到公路旁边,一前一后,两台自行车错开停放着。海滩在低于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太阳要完全沉到地平线下了,海上波光粼粼的,柔和而虚幻。如同中头彩一般的遭遇,不禁令人怀疑刚才那些对话是否真实发生。

眼前忽然落下一道影子。陈西昀将那瓶饮料放入她的车筐中,雪菲力牌的柠檬盐汽水。她惊讶抬头,他步步后退着,唇线一扬:“先当谢礼,明天见了。”

一句话就令“明天”变成了一个令人无比期待的词。终于明白黄雅然为什么爱把陈西昀和偶像这个词一起挂嘴边。他们有着共同点。擅长造梦。轻易让人迷恋。

**

富有炫彩感的透明瓶子,绘着大片的柠檬图画,香气好像已经弥漫到口中。它被放在书桌一角,像镇纸一样,压着于夏正在书写的试卷。

小姨寄来的礼物是红肠。晚饭时,妈妈切了一些蒸熟,又炒了一个油麦菜。于夏洗手坐下吃饭,妈妈说:“测试怎么样?”

饭桌其实是一张折叠式木板小桌,四条细细的金属腿支在地上,放稍微重一点的菜就会摇晃不稳,不小心碰到也是一场惊险。于夏小心收拢膝盖,说:“不是很好。”

除去物理、化学稍稍拿得出手,其他科目完全不够看,连初中还算擅长的英语难度也陡然拔升。外教课上,她几乎不张嘴,但是明山出来的同学们却可以大方和外教用英文聊起周末在必胜客附近见到她的事。

“没关系,努力就很好了。”妈妈温柔地笑笑,给她夹了一片红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提起复诊的事。

“作业还有许多没写完,最近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再等一等吧。”于夏很少反对妈妈的意见,此时却不由得说。

妈妈没有坚持,说好。

复诊的事像是长久埋在两人之中的地雷,不去触碰,就风平浪静。可是,它总爱在生活和乐的时候出来刷存在感。有时袭击妈妈,有时袭击她。再美好的瞬间,只要想到底下埋藏着什么,笑容也立即变成枯骨。但于夏猜,大部分情况下,妈妈也会像她一样假装没有想起来。

究其原因,大概只是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妈妈也好,她也好。做逃兵很可耻,可做自己命运的逃兵并不会遭报应,反正没有比它本身更残忍的玩笑了。

神经是由一束束神经纤维组成的,当初在教科书上看见的语句,于夏此刻正深切地感知着。肌肉跳动的时候,就是那样成束地颤,像皮肤下面多了一尾活鱼,很有生命力地乱蹦。拇指、手臂、大腿、小腿,都是它游走的领域。

左手也不太有力气。于夏试着抬了几遍,已经弄不清是确有其事还是心理作用。她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抓紧时间写题。

循着生物钟醒来时,才不到七点,于夏平躺在床上没有动,一条过道之隔,就是妈妈的床,只比她大一点点。爸爸走了之后,家中暂时不需要双人床了,妈妈和她搬进乌沙镇的出租屋,恰好对面的人要搬出去,在和房东为谁来付清运一张木头床的费用而争执。妈妈问了价格,对方一愣,很爽快地说,你要就送你了,不过要自己搬。

那天搬家的大包小包还堆在外面没有拆开,于夏先放下书包,和妈妈一起拆卸、抬床。搬进窗外有栾树的那个家的那天,爸爸和工人一人一头就将床抬进去了。看起来很轻松。自己做时却完全不是这样。手臂酸痛得要报废。汗水流进眼睛里蛰得痛人。

窗帘不够厚实,光线仍能透过它照进来,室内是一种半灰半香芋的颜色。几分钟后,闹铃响起。于夏起床煮粥。等妈妈出门上班了,她去换上衣服。

白色棉短袖,灰色速干材质中裤,齐刘海和短发边缘都是一刀切式,无论谁看,都是一副很标准的呆板女中学生形象。

笑一点会更好吗。于夏试着弯了下嘴唇,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她呼出一口气,带上钥匙和书包出门。

避开巷头老槐树下大爷大妈扎堆的情报网,两个人把见面地点定在稍远的小学门口。周末,文具店里没什么人,只有老板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看电视。

人行道旁均匀地种着香樟树。陈西昀已经在那里了,坐在自己那辆自行车上,单脚松松支撑地面,另一只脚踩在脚蹬,弓着背微微借力趴在扶手上,很省力的姿态。正在跟谁打电话。

“等你过来,我们都聊完了,周一再说不行么?”于夏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近,男生目光掠过,冲她点了下头。天生上扬的唇角有舒展开来的笑意,世界一下明亮起来,好像轻飘飘升起无数透明脆丽的肥皂泡。

笑容是有感染力的吧。她也很生疏地笑了。

那时于夏并不知道,这一天,小卖店追剧的老板,街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头顶透光的香樟叶,天空中游走的云朵……都曾有意或无意,窥见过故事的一张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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