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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雪满庵的芦花被风压倒一片。
上京人有雅意,每到这个高秋时候,总要拖家带口地出京听芦。雪满庵落在听泉,河滩攒满千斤的雪蓑,被风一吹,便又洋洋洒洒地旋飞起来。
听泉的芦苇花长得好,它靠着京郊脂粉气的水土生养,每年小雪前后,积雪总是从雪满庵开始,慢慢渡到城里去的。
李重萤十三四岁的时候,还不那么得宠,也在宫里的小湖边上捡过芦花,用它填充干瘪的荷包。
芦苇可以编席,芦花可以编草鞋,她没有十二岁之前的记忆,手指却分外灵巧,紧缩成一团的灰鸿鹄渐渐充盈起来,蒹葭轻软,面子也足。
再后来,她在长生殿里,伏在地上小声地哭泣。
皇帝从榻上起来,他有重山般伟岸的肩背,将她抱在怀里也毫不费力,李重萤埋在他肩上,琥珀和麝香的气味里浸着草根的苦涩。
榻尾的博山炉只剩一截短短的余味,衔着火烛的铜雀立在两侧,像是咬住了许多只火红的鸟哨,形影是它不鸣叫的哨声。
龛中火光明昧,是有什么东西长久地栖居在此?
皇帝在和宦官交谈,也与她饮泪那样轻柔,仿佛害怕惊动长生殿里的满天神佛。
她咬着指甲,终于在偶然间,很隐约地品味到了某种打磨圆润的骄慢:这李氏百年的山河,她坐在小船上顺流而下,小舟游在河面,袖子太湿而冠太重,徒增许多重量。渔船翻进江河,人走在河滩边,觉丝与芦花相似,她与它黑白分明。
年轮一圈圈碾过,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芦花吗?被上千年的水流一刻不停地冲刷着的鹅卵石,光着脚踩在上面,也会感到痛楚吗?
“这是什么?”
皇帝捏起她的荷包,绝非金稞子的质感。衡量价值的存在怎会柔软?它坚硬而厚重,他将目光侧过来,观察她的面颊是否丰盈,有的人窘困到一种境地,面上总会浮现憔悴到近乎锋利的痕迹。
李重萤回望过去,不由得怔住了。
皇帝眉眼清隽而秀美,让人看了只觉眼前明亮,俱是保养得宜的证印,没有冻伤的瘢痕,也没有眉心的红印……不过,那又是谁?
她拆开荷包,一团团翻出芦花,“芦花,和……”
……两颗金瓜子。
他们彼此对视,她想笑,转念想到父君抱恙,她来侍疾,于是咬住嘴唇,重新将扯出来的芦花塞进去。皇帝倒是轻轻地笑了,笑得不阴不阳,那双深长的褶子劈开眼睑,阴柔得如同鬼怪。
左手抚上另一只手掌,搭上去,慢慢地转动着那枚雕着鹰的白玉扳指,“野鹅……好多年前,你母亲也给我缝过一个。”
在她渴求的目光下,他微微停顿。
在这一息的功夫,她好似看到一束火光,形似铜雀口中的红哨,“母亲”这个词回荡在她与他的拥抱里,而渐渐明亮的哨声飘摇地落在他们双眼之间,像是隔江相望的两座哨岗。
直到风雨擦过颤动的弓弦,火焰燃烧又熄灭。
皇帝按住她的手,改了口,“在朕还是太子……”
一旁的宦官及时地接上,“殿下的荷包,看着像是今夏的款式。”
很突兀的一声,就这样吹散了遗留的灰烬。皇帝没有作,很多事不必言明,留有余地总归最好,他取下扳指,拧着和扳指相连得严丝合缝的皮肉,像是剥除他身体的一部分,套进李重萤细细的指根。
李重萤好奇地将指尖嵌进那些空荡荡的富余,恰好两指宽,“好宽。”
她高兴了一下,旋即又略带沮丧地说,“爹……父皇,我戴不进去。”
“收着吧。”
“尚衣监的奴才,入了秋就倦怠了,做事不上心。”那宦官说,李重萤坐在上面,由上自下地俯视下去。 地毯是宝蓝的波斯地毯,密密匝匝滚着雪浪般的纹理,而在海潮之上,立着一条清瘦的小桥。
桥说话了,语气阴阴的,“欠些敲打。”
皇帝散漫地摆了摆手,浑身充盈的精气神倦怠下来,“那你说,要怎么处置?”
宦官于是向上抬了脸,雪白的一张,轮廓间依稀有西域那边胡人的影子,嘴唇猩红,唇珠饱满,两只眼儿弯得像月牙。
李重萤正把玩着扳指,这么一对视,骤然吓了一哆嗦,那双眼珠竟是水银般的,剔透干净的清,一黑一白嵌进深深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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