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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颂清脸色是白了又白,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想拿这件事,要挟我?”
崔珣摇头:“要挟?我从未想过。三十年前的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言明。”
崔颂清松了一口气,他似乎被抽干全身力气般,颓然跌坐于紫檀案几前,崔珣又道:“或许在伯父的心目中,只认圣人为君,不认公主这个女子为君,只是伯父在三十年前,尚且能为了自己的道,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说服先帝杀女,怎么三十年后,反倒糊涂了呢?”
崔颂清咬牙,崔珣接着道:“况且,永安公主用自己的性命,给了先帝一个最完美的削弱世家、推行新政的借口,而替天威军翻案,只是让圣人失去权利,让朝堂不再出现第二个卢裕民,并非是要圣人的性命,比起永安公主,圣人至少还活着,伯父已经不顾人臣本分一次了,难道如今反而要为了‘人臣本分’四个字,眼睁睁看着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么?”
他最后道:“此次翻案,是让新政再无阻碍的最好机会,败的话,固然会万劫不复,成的话,却能一劳永逸,从此无人再能撼动新政,伯父应早做取舍,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说罢,崔颂清久久不语,良久,才叹了句:“罢了,已经做了一次逆臣了,再做一次,又有何妨?”
翌日,失踪了七日的崔珣,重新穿上一身暗绯官服,去了朝会。
隆兴帝一见到他,就怒从心起,刚想训他问话,崔珣却手持象牙笏板,从朝臣中走出,他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平静道:“禀圣人,臣有本启奏。”
第129章
卢裕民不堪连续七日清流的攻击,只能告病不再上朝,隆兴帝失了主心骨,他自己冷笑了一声,讽刺道:“崔卿,这长安城乱了七日,你也病了七日,病刚好,就有本启奏,你可真是,忧国忧民。”
面对隆兴帝的阴阳怪气,崔珣面色未变,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起的白麻纸供状,然后恭敬跪下,双手呈上:“禀圣人,臣有金祢的供状,要启奏。”
隆兴帝勃然作色,在场众人也一片哗然,京兆尹薛万辙更是伸长了脖子,盯着崔珣手中的供状,崔珣道:“日前金祢被关押在察事厅时,向臣供认了一些事情,金祢说,他在六年前随尼都可汗南下侵周时,尼都可汗并不攻打丰州,而是率二十万大军,埋伏在离丰州数百里外的落雁岭,金祢觉得奇怪,就和尼都可汗最信任的附离卫胡禄打探,从胡禄口中,他得知,尼都可汗与大周内应勾结,预先知晓天威军会途径落雁岭,所以才率军埋伏于此,等着将天威军一网打尽,所以天威军之所以全军覆没,并非是轻敌冒进,而是被人故意陷害!”
崔珣字字惊心,殿内众人一个个瞠目结舌,隆兴帝手指慢慢握紧御座扶手,他几近咬牙切齿道:“崔卿!既然你早已取得金祢供状,何以数月后再呈上,你是何居心?”
崔珣闻言,泰然自若道:“禀圣人,金祢供述,不知真伪,臣不敢贸然呈上,以乱圣听,可如今沈阙供状传遍长安,字字句句都能与金祢供述对上,兹事体大,为免奸臣继续残害忠良,臣又不得不呈。”
他说的好像是他无奈呈上一般,但隆兴帝心知肚明,沈阙是谁审讯的?难道不是他崔珣么?供状是谁贴遍长安的?不也是他崔珣么?他此时佯装不知,简直是将隆兴帝当傻子对待。
隆兴帝已然大怒:“好一个无奈为之的义士!好一个挺身锄奸的忠臣!朕倒不知,崔卿原来是这般的忠义之辈,那这三年惨死察事厅的大臣,都是罪有应得么?”
隆兴帝怒斥之下,众人于是又想起了崔珣于这三年行的酷吏之事,清流一派本因金祢证言惊诧骇然,听到隆兴帝此言,也有些将对崔珣的鄙夷,转而变为怀疑他所呈供状是否可信,隆兴帝又斥道:“自你任察事厅少卿来,捏造罪名,诬陷良臣,酷刑逼供,历历在目,哪一桩哪一件,冤了你崔珣?如今你还敢借供状一事,将自己渲染成忠臣义士,你何来的胆量,何来的脸面?”
这还是隆兴帝第一次在朝堂斥责崔珣,隆兴帝句句掷地有声,巧妙将崔珣呈上供状转而变成对他品行的侮辱,将崔珣从鸣冤之臣变成卑劣之徒,而一个卑劣之徒说的话,有什么可信的价值?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相当一部分清流也开始隐隐赞同隆兴帝的话,甚至为隆兴帝的当场叱喝暗暗叫好,隆兴帝借机道:“崔珣,金祢和沈阙,都是由你看守,而你崔珣的手段,远近闻名,酷刑之下,要伪造证词,又有何难?哼,沈阙供状遍贴长安城,定然与你脱不了关系,而你今日又手持金祢供状前来,你到底意欲何为?还是说,将良臣构陷进察事厅,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还要将朕的帝师也构陷进去?又或者,你不止想将朕的帝师构陷进去,你还想将朕构陷进去!”
隆兴帝话音刚落,满殿大臣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痛心彻骨,纷纷跪下,涕泪纵横:“圣人恕罪,臣等惶恐。”
就连京兆尹薛万辙也跪了下来,泣道:“圣人万莫如此,臣,惶恐啊!”
隆兴帝红了眼眶,看向崔珣,道:“崔卿,你若看不惯朕做这个皇帝,想逼朕退位,朕应了你便是,但你莫要使如此手段,利用六年前的国耻大辱,讹言谎语,引一群老弱妇孺伪诉鸣冤,致长安城鸡鸣狗跳,致股肱之臣人人自危,假如天下能重归安宁,这皇位,朕让你又何妨!”
隆兴帝热泪滑落,群臣悲泣叩首,更有性情耿直的清流恸哭痛骂崔珣:“一介臣子,焉能逼迫圣人至此!吾等纵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这个奸佞得逞!”
崔颂清也跟着跪在地上,他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他之所以不愿意参与翻案一事,就是担忧会出现如此局面,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尚未开口,否则只怕会被隆兴帝打为崔珣同党,到时新政真要无力回天了。
几个清流老臣为隆兴帝不平,越说越激动,已经到嚎啕大哭的地步了,卢党也纷纷抨击崔珣,说他目无君父,简直大逆不道,应判处凌迟之刑,以儆效尤,供状一事也已被歪曲为崔珣逼宫的阴谋,隆兴帝正想让左右金吾卫将崔珣押下,但面对满殿的痛骂,崔珣却忽轻轻一笑,说了声:“有趣。”
众人愕然。
隆兴帝也愕然。
有清流斥道:“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崔珣没有和他做口舌之争,而只是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隆兴帝:“臣固然品行低劣,死不足惜,但如汉朝的窦宪,跋扈骄横,是有名的奸佞,却也能一战击溃北匈奴,立下不世之功,又如华歆,清廉寡欲,高风亮节,做官做人,都毫无缺陷,却也有身为汉臣,助魏篡汉的劣迹,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臣往常行事如何,不敢争辩,只是,圣人若仅因臣品行低劣,就断言是臣逼迫沈阙金祢二人写下供状,将盛阿蛮等人泣血申冤一举,归结为臣阴谋逼宫,此罪名,臣万不能服。”
他话语声音愈发清晰,如铿金戛玉,传遍整个大殿:“天威军一案,本就有诸多疑点,譬如沈阙是如何得知盛云廷前来长安求援?譬如裴观岳之妻王燃犀是如何出现在长乐驿的?这些疑点,难道都是臣构陷么?臣难道身负如此大的本事,能在六年前提前告知沈阙盛云廷会千里走单骑,奔赴长安请援?又或者,臣能在六年前,就指使王燃犀参与谋害盛云廷?”
崔珣苦笑一声:“可事实是,臣在六年前,随郭帅一起,陷于突厥重重包围之中,臣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崔珣一下又将话给绕回来了,隆兴帝一怔,崔珣又道:“圣人说臣觊觎皇位,此罪名,臣更是魂惊胆颤,不知圣人此言,从何说起?当今天下,乃李氏之天下,举世皆知,臣无兵无将,以何觊觎皇位?况且,臣尚未婚配,并无一子半女,觊觎皇位,意义何在?圣人若因维护老师,就将此等罪名强加在臣的头上,臣万死不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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