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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刀!”军官命令龙骑兵,自己也拔出刀来。
一个更强烈的浪潮从人群中滚过,一直滚到最前面几排,把互相拥挤的人群推到台阶旁。高个子脸上毫无表情,举起一只手站在魏列夏金旁边。
“斩!”军官简直像低语似的命令龙骑兵。于是一个士兵突然现出气疯了的脸,用刀背向魏列夏金头上斫去。
“哦!”魏列夏金短促而惊讶地叫了一声,恐惧地回顾了一下,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人群中也出这种惊讶和恐惧的叫声。
“哦,主哇!”有人出一声惨叫。
但魏列夏金在一声惊叫后,他又因为疼痛而惨叫了一声,而这一声惨叫就要了他的命。那控制着人群的人情的闸门本来就受到极大的压力,现在突然打开了。罪行一开始,就得进行到底。责难的埋怨被人群凶狠而愤怒的吼声淹没。那从后排掀起的不可克制的浪潮,好像能击碎船只的七级浪,冲击着前排,把他们冲倒,席卷了一切。动刀的龙骑兵还想再斩一刀。魏列夏金出恐怖的叫声,双手抱住头向人群奔去。高个子受到魏列夏金的冲撞,双手抓住魏列夏金的细脖子,出粗野的叫声,同他一起倒在怒吼着汹涌而来的人群的脚下。
有些人撕打魏列夏金,有些人撕打高个子。被践踏的人的惨叫和那些想拯救高个子的呐喊,只有更激怒人群。龙骑兵好久还不能把那个血迹斑斑、被打得半死的工人救出来。虽然人群急于要做完这件已开了头的事,他们把魏列夏金又打、又掐、又撕,却不能把他弄死,因为人群从四面八方挤来。把他们作为中心,涌过来,涌过去,使他们既不能把他打死,又不能把他抛下。
“用斧头砍吗?把他踩死了……叛徒,他出卖了基督!还活着……没死掉……贼是罪有应得。用棍子打!……他还活着吗?”
直到受害者不再挣扎,叫喊声变成均匀而细长的咽气声,人群才匆匆离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每个人都走过来看一下所做的事,又带着恐惧、责备和惊讶的神情往后挤。
“哦,主哇!人都变成野兽了,他还怎么活得成!”人群里出这样的叹息。“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该是商人家的吧,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说,不是那个人……怎么不是那个人……哦,主哇!……据说,他们殴打另一个人,差一点儿把他打死……唉,人哪……谁不怕罪过啊……”同一些人说,怜悯地望着青的脸上沾满血和泥、细长脖子断裂的尸体。
勤奋的警官认为司令大人院子里有具尸体不雅观,就命令龙骑兵把尸体拖到街上。两个龙骑兵抓住两条血肉模糊的腿,把尸体拖到街上。死人沾满尘土的血淋淋的阴阳头和细长脖子在地上被拖得转来转去。人群都挤在一起离开尸体。
当魏列夏金倒下去,人群狂叫着在他周围挤来挤去的时候,拉斯托普庆突然脸色白,他不去有马车等着他的后门,却低下头快步沿着通向楼下房间的走廊走去,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和去做什么。伯爵脸色苍白,下巴颏像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大人,这儿走……您往哪儿去啊?这儿走。”他后面有人恐惧地颤声说。拉斯托普庆伯爵没有力气回答,顺从地转过身,朝着给他指出的方向走去。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这里也能听到远处人群的吼叫声。拉斯托普庆伯爵匆匆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到索科尔尼基郊区别墅去。马车来到肉铺街,再也听不见人群的叫声,伯爵开始忏悔。这会儿,他闷闷不乐地记起他在下属面前流露的激动和恐惧。“群众是可怕的,群众是讨厌的,”他用法语自言自语,“他们像一群狼,除了肉什么也不能使他们满足。”“伯爵!上帝在我们头上!”他突然想起魏列夏金的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但这样的感觉只有一刹那,拉斯托普庆伯爵轻蔑地自我嘲笑了一下。“我身负其他重任,”他想,“人民的愿望必须满足。为了大众的幸福牺牲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人也将牺牲。”于是他想到他的社会责任对家庭,对交托给他保卫的古都,对他自己——不是拉斯托普庆伯爵这个人(他认为他是在为大众的幸福而牺牲自己),而是作为莫斯科卫戍司令,政府和沙皇的代表。“如果我只是拉斯托普庆伯爵,我的做法就会完全不同了,但我有责任保护卫戍司令的生命和尊严。”
拉斯托普庆在柔软的弹簧马车上微微摇摆着,不再听见人群可怕的声音,他的身体平静了,而随着身体的平静,他的头脑也照例为他想出了精神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庆平静的并不是什么新的思想。自从有了世界、人类开始互相残杀以来,没有一个人对同类犯罪不是用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的假定自己在为别人谋幸福,谋大众的幸福。
一个不受欲望支配的人永远不懂得这种幸福;但一个犯罪的人准知道这种幸福是什么。而拉斯托普庆现在就知道这一点。
他不仅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而且还扬扬自得,因为他那么巧妙地利用机会;既惩罚罪犯,又安抚民众。
“魏列夏金被判死刑,”拉斯托普庆想(其实魏列夏金只被参政院判服苦役),“他是叛徒,是卖国贼;我非惩罚他不可,再说一箭双雕我拿一个牺牲品给民众泄愤,同时处决了一名暴徒。”
伯爵来到郊区别墅,处理了家务,心里完全平静了。
半小时后,伯爵乘一辆快马车穿过索科尔尼基田野。他不再回想刚才生的事,一心只考虑未来的事。他现在去亚乌扎桥,据说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庆伯爵考虑着他要对库图佐夫提出的愤怒而尖刻的责备,因为库图佐夫欺骗了他。他要让这个宫廷老狐狸感觉到,旧都沦陷和俄国灭亡的全部责任都在他那颗昏庸老朽的脑袋上。拉斯托普庆在马车上愤怒地转动身子,恶狠狠地望着两边田野,考虑着他要说的话。
索科尔尼基田野一片荒凉。只有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有一群群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这样的单身人在田野上走着,他们挥动手臂,嘴里叫个不停。
其中有一个人拦住拉斯托普庆伯爵的马车。拉斯托普庆伯爵本人、他的车夫、龙骑兵,都怀着恐怖和好奇的复杂心理望着这些被放出来的疯子,特别是向他们跑来的那一个。
这个疯子穿着宽大的睡袍,摆动两条细长的腿,急急地跑来,眼睛盯住拉斯托普庆,哑着嗓子对他叫嚷,做着手势要他停车。疯子的脸又瘦又黄,露出忧郁和庄严的神气,留着参差不齐的大胡子。他那又黑又亮的瞳仁在黄的眼白中惊慌地转动。
“站住!停下!我说!”他尖声叫道,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叫,同时做着手势。
他追上马车,在马车旁跑着。
“他们杀了我三次,我复活了三次。他们用石头砸我,拿我钉十字架……我要复活……我要复活……我要复活。他们撕裂我的身体。要推翻天国……我要推翻三次,重建三次!”他叫道,声音越来越高。拉斯托普庆伯爵顿时脸色白,就像刚才人群冲向魏列夏金那样。他转过身去。
“快……快走!”他声音抖地对车夫喝道。
马车全前进,但拉斯托普庆伯爵还好一阵听见逐渐远去的疯狂绝叫,而在他的眼前则浮现出那穿皮外套的叛徒惊惧的血淋淋的脸。
这个回忆虽然还很新鲜,拉斯托普庆却觉得它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刻得他的心淌血。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回忆的血淋淋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相反,它将留在他的心里直到生命的末日,而且越久越使他痛苦,越久越使他难受。现在他仿佛听见他自己讲过的话“斩了他,你要拿脑袋向我负责!”他想“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说得多么不合适……我原可以不说的,这样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看见动刀的龙骑兵先恐惧又突然变得残忍的脸,以及那穿狐皮外套的小伙子胆怯而无言的责备目光……“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我不得不这样做。黎民百姓,暴徒……大众的幸福!”他想。
军队还挤在亚乌扎桥旁边。天气很热。库图佐夫皱着眉头,没精打采地坐在桥旁的长凳上,拿鞭子在沙地上比画着。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地向他驶来。一个身穿将军服、头戴花翎帽的人,转动又像愤怒又像恐惧的眼睛,走到库图佐夫跟前,用法语对他说话。原来是拉斯托普庆伯爵。他对库图佐夫说,他到这里来,因为古都莫斯科再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支军队。
“要是您总座没对我说过,您不会不再打一仗就放弃莫斯科,那就是另一回事,就不会生这一切了!”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庆,仿佛不明白他的话,竭力想从说话人脸上看出特别的表情。拉斯托普庆尴尬地住了嘴。库图佐夫微微摇摇头,审视的目光一直盯住拉斯托普庆,低声说“是的,我不会不打一仗就放弃莫斯科。”
库图佐夫说这话的时候,也许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或者是明知它没有意思而故意这样说,但拉斯托普庆伯爵却什么也没回答,匆匆离开库图佐夫。说来也怪!莫斯科卫戍司令,傲慢的拉斯托普庆伯爵竟手拿鞭子走到桥边,大声吆喝着驱散挡路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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